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抬頭,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居中寫著「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那紙還未十分乾,心知是方才貼的,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一路走著,一路盤算,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

「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

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裏櫃台上有人說道:

「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了。」

一路行來,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裏詫異道:

「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為什一紙招貼,便舉國若狂如此?」

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陞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

「客人,用甚麼夜膳?」

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

「你們此地說鼓書是個甚麼玩意兒,何以驚動這麼許多的人?」

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用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自從王家出了這個白妞、黑妞姊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裏看戲,所有甚麼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麼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仗著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昆腔、小曲,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了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了。只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

老殘聽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了飯,走到明湖居,才不過十點鐘時候。

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台前有一百多張桌子。那知進了園門,園子裏面已經坐的滿滿的了。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著「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老殘看了半天,無處落腳,只好袖子裏送了看坐兒的二百個錢,才弄了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裏坐下。

看那戲台上,只擺了一張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兩個鐵片兒,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了。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半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台上。偌大的個戲台,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了不覺有些好笑。園子裏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為那不吃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

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帶著家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只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這一群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高談闊論,說笑自如。

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因為人太多了,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點半鐘,看那台上,從後台簾子裏面,出來一個男人。穿了一件藍布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甚為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出得台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將三弦子取來,隨便和了和弦,彈了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

後來彈了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甚麼牌子。只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裏彈似的。這時台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曲彈罷,就歇了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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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數分鐘時,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了一個抓髻,戴了一副銀耳環,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一條藍布褲子,都是黑布鑲滾的。雖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潔淨。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彈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便丁丁當當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為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罷?」

其一人道:「不是。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他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他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你想,這幾年來,好玩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裏的姑娘,也人人都學,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

說著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了。這時滿園子裏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賣瓜子、落花生、山裏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著賣,滿園子裏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只見那後台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淨面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只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著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了當了幾聲。

煞是奇怪,只是兩片頑鐵,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下,方抬起頭來,向台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裏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啟朱脣,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齣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了一會,鬧聲稍定,只聽那台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

「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甚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

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於我心有戚戚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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