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于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打聽消息。聽說府裏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裏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虎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著呢。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說罷告辭。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于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大家幫湊想想。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只好相機行事,做到那裏說那裏話罷。』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請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ㄧ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沒有空,倒也不錯的。』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若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

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游氣。』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眾人沒法,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誰知甚麼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于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吳氏將于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托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著于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裏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我看,倘若這時把于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眾人都說:『有理。』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為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眾人怎樣乞恩,說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于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裏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于學詩、于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于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甚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裏,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于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裏去了一趟,商議著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裏偌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于家香煙絕了。』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甚麼不可。』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台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甚麼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裏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復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于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裏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于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老董說:「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裏。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順便坐下,看櫃台裏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

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

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

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

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

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

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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