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群：投湖自殺的「人民藝術家」老舍

1966年8月24日清晨，老舍獨自離家出走，來到北京城西北角外的太平湖畔。他穿著白襯衫，藍褲子，手裏拿著一本《毛澤東詩詞》，在湖邊長椅上呆坐了一整天。然後，又坐了大半夜。夜深人靜時，老舍跳湖自盡，終年67歲。

當時，老舍被認為是「自絕於人民」的「反革命分子」，遺體火化後，不許留骨灰。

老舍是個甚麼樣的人？

當代中國著名美學家朱光潛說：「據我接觸到的世界文學情報，全世界得到公認的中國新文學家也只有沈從文與老舍。」

老舍，原名舒慶春，字捨予，1899年2月3日，出生於北京一個滿族旗人家庭，是中國現代小說家、戲劇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等。

老舍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1922年受洗禮成為基督徒。1924年秋，赴英國倫敦大學任華語講師。1930年回國後，曾任教於齊魯大學、山東大學。1937年抗戰爆發後，先到武漢，後到重慶，主持「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工作，直至抗戰勝利。期間，與中共領導人周恩來過從甚密。1946年3月，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講學。

1949年12月，老舍應中共政務院總理周恩來之邀回到北京。曾任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常委、北京市文聯主席等。

歸國後的老舍，經過中共的思想改造，一直緊跟形勢，寫了不少為中共歌功頌德的東西，其中，3幕話劇《龍鬚溝》最出名。1951年，老舍被北京市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頭銜。

老舍為甚麼自殺？

第一，紅衛兵的暴虐令他難以忍受。

1966年8月23日，老舍到北京市文聯參加文革運動。他在會上發言說：昨天剛剛出院，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捎話給他，要他來參加運動，感受一下這次政治鬥爭的氣氛。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鬥爭的氣氛」充滿了血腥味。

當天下午，北京女八中的100多個紅衛兵，呼啦一下子，衝進北京市文聯內，將老舍等30位作家、藝術家掛上「走資派」、「牛鬼蛇神」、「反動文人」牌子，押至北京孔廟大成門前。

北京孔廟是元、明、清三代中央政府官方祭祀孔子的場所，是對中國傳統文化表示尊崇、禮敬的地方。

但是，到了中共統治的文革時期，孔廟已毫無神聖可言。這幫紅衛兵闖進去之後，強迫老舍等30人，在大成殿前一堆正熊熊燃燒的大火堆四周跪下，一跪就是3個小時。

紅衛兵一邊往火堆裏扔京劇服裝、道具、書籍等，一邊對他們進行侮辱與毒打，老舍的頭被打破了。

之後，血流滿面的老舍被押回北京市文聯，再次遭到批鬥。女作家草明揭發他收了美國的版權費，加上他因摘牌子時被弄疼，將牌子砸向一個紅衛兵，被打得更凶了。當時，北京市文聯革委會副主任浩然擔心出人命，請西長安街派出所的警察將老舍帶離。直至8月24日凌晨，老舍才回到家中。

中央文革小組顧問康生請他參加運動，迎接他的卻是一幫無知的紅衛兵的拳打腳踢，肆意侮辱。這從上到下貫穿下來的是甚麼？他想不通、受不了。

第二，中共對文化的毀滅把他逼上絕路。

澤東發動文革，一個是打倒他的政敵，一個是「革」文化的「命」。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提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口號。

從此，「破四舊」成為文革中毀滅中國傳統文化最響亮的口號。

當時，北京大中學校的紅衛兵，以「破四舊」的名義，到處橫衝直撞，對相關文物進行大肆收繳、銷毀、焚燒。

老舍自殺前3天，曾跟他的兒子舒乙、女兒舒雨說：我不會把小瓶小罐和字畫收起來，它們不是革命對象；我本人也不是革命對象。破「四舊」，鬥這、砸那，是誰給這些孩子這麼大的權力﹖

他還說：這麼搞，又要死人啦，特別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他舉了兩個在前幾次運動中由於不堪污辱而一頭扎進什剎海的例子。

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認為，老舍這樣的文化人，雖然早就在政治上放棄自由主義，但他有一個底線。我覺得孔廟的那場大火，燒書的情景可能對他刺激最大，這使他感到文化的毀滅。

第三，脾氣很硬，受不了委屈。

中國作家冰心認為：「我覺得（老舍自殺）很可能，因為他這個人脾氣很硬。我總覺得他一定會跳水死，他的小說死的人差不多都是跳水。我想，他這個人受不了多少委屈。他受歡迎時，聽的全是稱讚的話，他也慣了，他被人打是受不了的。所以，我聽說他死，我一點都不奇怪。」

第四，家庭缺乏溫暖。

還有一種說法，家人的冷漠可能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新華社記者李普在《楚狂本色總依然》中寫道：「據我所知，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自我了斷的人，大多數是由於回到家裏還要挨批鬥。家是一個人的窩，是他或她的避風港，是這個人最後的退路。如果回到家裏也被當成敵人，就真是走投無路，只有死路一條了。我的一個好朋友，就是這樣投水自盡的。他在外面挨了鬥，被人打了一記耳光，回到家裏，他的妻子又率領兒女鬥他，他就走上了絕路。」

有個作家指出，李普的這個「好朋友」，就是老舍。

這位作家寫道：「老舍當時並不想死。如果想死，他到太平湖後，就會直接跳進去了。然而他沒有。他在岸邊坐著，坐了整整一天。又坐了大半夜。老舍是在半夜裏『投水自盡』的。有一點也許是不難想像的：當時，夜已很深了，一家一家的窗燈都熄了，連鳥兒也都已歸巢，然而，哪裏又是老舍的棲身之所呢？如果老舍彼時彼刻有一個溫暖的家，或者他的家人能及時地找到他，並把他帶回去，他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