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三)「菱花空對雪澌澌」
讓我們繼續看,那個瘋和尚所念的四句詩詞裏邊,第二句:「菱花空對雪澌澌」預示了甚麼,現實情況又是怎樣。
《紅樓夢》裏有一回,是專為交代這個事情的。標題是:《薄命女偏逢薄命男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說的是人販子在賣女孩兒的事。這個被賣的女孩子,就是那年元宵節被拐子拐走的英蓮。這一類拐子,為了多賣錢,總是把女孩兒藏在避人處,待她長到十多歲,在苦難折磨中,終於長成婷婷玉立的少女的時候,才估價出賣。英蓮本來被拐子賣給了一個名叫馮淵的公子。這馮公子自幼父母早亡,家裏日子殷實,在當地也是數得上的風流人物。素來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為鄭重起見,擇了吉日,三日後過門。
可恨這貪得無厭的拐子,收了馮家的錢,又偷偷把丫頭賣給了薛家,想捲了兩家的銀子逃走。拐子雖沒逃掉,被抓住打了個半死。可這馮﹑薛兩家爭執起來,他們都不肯收回銀子,只是要領人。那薛家公子,本是官商子弟,有錢有勢,豈是肯讓人的,爭奪當中,便喝令手下將馮淵打成重傷,抬回家去,三天後死了。薛公子原是擇定了日子上京去的,奪得英蓮,帶著母親和妹妹,起身遠行去了。人命官司之事,他竟視為兒戲,知道不過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只可憐那馮公子,雖有家人為他伸冤,偏又遇上只想攀附豪門的貪官,官司不了了之,真是白搭上銀子,枉送了性命。
在拐子賣丫頭引出人命官司的過程中,有一個人認出了被賣的丫頭是英蓮。這個人如今在衙門當差,他曾是葫蘆廟裏的小和尚,幼時常與英蓮一同玩耍,那場大火之後,他還俗當了衙役。湊巧,拐子來到這裏,租住了小和尚的房子。他見這丫頭眉心中有一顆米粒大小的胭脂痣,認出來這便是甄老爺家的女兒英蓮。他曾經趁拐子不在時,問過她,她哭了,說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和尚曾想,英蓮若是跟了馮淵,也許有出頭的一天。誰料卻落在了「呆霸王」薛蟠的手裏。
英蓮被薛家帶到京城,住進榮國府,大家都知道她是薛蟠買來的,而且為買她還鬧出了人命。有人問她:「幾歲了?叫甚麼名字?」,「你父母在哪裏?」她只是搖一搖頭說:「不記得了。」後來,薛蟠的胞妹薛寶釵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香菱。
薛蟠的「薛」字,與「雪」是諧音,「菱花空對雪澌澌」。就是說,香菱命中注定今生是要面對薛蟠這個「呆霸王」的。可這裏所說的偏又不是「面對」,而是「空對」,這又是甚麼意思呢?實在不能不令人為香菱擔心。
(四)「呆香菱苦志學詩」 「癡寶玉湊戲鬥草」
畢竟和尚還說過,香菱「有命無運」。果真,這個姑娘的「命」,有時看來是很不錯的,且不說她來到人間之初,降生在那麼好的一個地方,那麼好的一個家庭,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對她嬌生慣養……如今,「呆霸王」薛蟠把她買來,看似不幸,可有好心的薛姨媽呵護著她,暫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作丫鬟。賈府上下,對她無不另眼看待,加之香菱雖然幼小,處事為人博得眾人憐愛。有人誇她長得好看,說他有「東院蓉大奶奶的品格」,大家可知道,《紅樓夢》裏的女人當中,賈蓉的媳婦秦可卿,是寧﹑榮兩府,上自老祖宗賈母,以至她的公公賈珍,嬸婆王熙鳳,都恨不得把她寵愛到天上去的人物。而且不僅在賈府她如此受寵,就連賈寶玉在夢中所去的「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派來陪寶玉的「鮮豔嫵媚」、「風流嫋娜」的仙女,竟然也是可卿。可以說這個蓉大奶奶(秦可卿)是十二金釵之中最具神秘色彩的人物。在這裏拿香菱與她相比,作家是不是有意提醒讀者注意,在眾丫環中,香菱也是與眾不同的呢。
提起香菱的與眾不同,薛寶釵把她帶進大觀園的那段日子,特別值得一提。作家分別在第四十八回《…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和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兩回的後半部份做了生動描寫。
大觀園,是為在宮裏當了皇妃娘娘的賈元春建造的「省親別墅」。元春省親之後,命寶玉,黛玉,寶釵及賈府眾姐妹住了進去。當然這些人都是帶著自己的僕人和丫鬟住進去的。寶釵也不例外,可是有一天,寶釵又向母親提出,要香菱也去大觀園跟她作伴,說:「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個人豈不越好」。母親答應了,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媽媽先送進蘅蕪苑去,然後她二人便同回園中來。且聽二人的兩段對話: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著園裏來玩,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所以趁著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著這個功夫,教給我作詩吧。」。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怎奈香菱學詩心切,當天晚飯過後,寶釵去了賈母那裏。她一心只想學詩,常聽姑娘說,大觀園的詩社裏賽詩黛玉奪魁的事情。她等不得寶釵回來,也不顧林黛玉還在病中。
香菱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了,好歹教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學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就這樣香菱開始學習作詩了。林黛玉耐心地給她講解「起承轉合」、「平仄虛實」,然後說: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也使得的。隨後,指導她讀名人詩篇。竟然連探春、寶玉都引來入座,聽她們講解。香菱又從她這裏拿回書去讀,她顧不得走回家,坐在路邊石頭上便看起來。到了家仍然又是讀,又是作。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一連幾日,一旦作出一首,忙去叫黛玉看,可總是說不好。這天又折騰至三更以後才上床,五更才朦朧睡去。一時天亮,寶釵聽她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笑她:可真是詩魔了。學不成詩,還鬧出病來呢?正是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一天,她終於寫成一首,黛玉沒說不好。眾人爭搶著看過,評為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李紈與眾姐妹都說,要約她進詩社。寶玉也稱讚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她這麼一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第六十二回寫香菱和幾個小丫鬟玩「鬥草」的遊戲,她們滿園採花﹑採草,各自兜著,坐在花草堆中鬥草。這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 ……比賽誰對得快﹑對得巧。對著對著一個人突然說:我有姐妹花。眾人一時對不上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於是,大家哄笑起來,她們說從來沒有這花兒,有人說香菱必是想丈夫了。大家坐在草地上,你推我搡,笑個不停。一個拍手笑說:了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污了她的新裙子了!眾人一看惹了禍,笑著跑散了。香菱低頭一看裙子果真濕了。而且點點滴滴流下綠水來,正急得想哭。
可巧寶玉見她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忽見眾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個,低頭弄裙,因問:怎麼散了?香菱便說:我有一枝夫妻蕙,她們不知道,反說我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髒了。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口內說,手內卻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蓮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香菱道:甚麼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
香菱對寶玉說了這裙子的來歷。寶玉低頭瞧了,一時比香菱心裏還急。一則想,寶釵把別人送的衣料,好心與香菱一人做了一件裙子,如今她的好好的,香菱剛上身,就髒成這樣,豈不辜負她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這叫姨媽看見,又是一個說不清。怎麼辦呢?他倆反覆商量許久,寶玉想起來,襲人有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他建議借了來,換下這條。香菱說:「就這樣吧,別辜負了你的心。」又說:我等著,你千萬叫她親自送來才好。
襲人素來大方,況又與香菱相處甚好,拿了裙子,由寶玉帶路,來找香菱。香菱忙萬福道謝。命寶玉背過身,慌忙換了,髒的交襲人拿走了。
……再看寶玉,蹲在地上,將方纔的夫妻蕙與並蒂蓮放進一個坑裏,用心地拿落花的花瓣蓋好又撮土掩埋了。香菱拉他的手說:這又叫做甚麼?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還不快去洗去。寶玉笑著,起身走了。二人已走遠,香菱轉身叫住寶玉,寶玉紮著兩隻手,轉過身,笑嘻嘻地問:甚麼?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指薛蟠)說才好。寶玉聽了笑道:可不我瘋了,往虎口裏探頭兒去呢。
如果把香菱在大觀園裏的這段日子,比喻成像是在天堂的話,那麼,聽了最後的對話,是不是令人覺得,好像她一下子又墜入了地獄?
(下周一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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