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賈府上下,忙著張羅甯國府老爺賈敬的喪事時,嬌柔靈秀的林妹妹,也在自家院子裏祭奠過世的父母。這是賈寶玉透過其貼身丫鬟的言行推測出來的:七月是瓜果之節,家家都有上墳的習俗,或許是黛玉有感於心,便在私室自行祭奠,蓋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
寶玉有意拖延了片刻再去看黛玉,只見院內殘煙餘醴,紫鵑等人收拾陳設,而屋中又見黛玉病懨懨、弱不勝風的模樣。
兩人閒敘幾句,寶玉便瞥見硯台下微露的宣紙一角,順手拿起,小心揣在懷內。他能錯過黛玉私祭,決不能錯過她的清詞麗句。
得黛玉鬆口,寶玉才和後來的寶釵一同拜讀新作。這是一篇組詩,寫的是歷史上有名的幾位美人。
寶釵讀了,理性地品評這組詩「命意新奇,別開生面」;寶玉讀了,更是讚不絕口,索性將它命為「五美吟」。
說起作詩的因由,雪雁先時道,林姑娘先拒絕了同探春看望王熙鳳,接著「又不知想起甚麼來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黛玉自己說:「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忌,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後無事,因欲擇出數人,胡亂凑幾首詩,以寄感慨。」
作詩之前,黛玉於前夜參加寶玉的生日宴。群芳眾艷歡聚一堂,玩起「占花名兒」的酒令,即在籤筒中放著若干繪著花草、題著詩詞的籤子,並附著飲酒規則,行令時由一人抽籤,依據籤上的規則或飲酒、或表演。
輪到黛玉,抽得一支芙蓉花籤,題著「風露清愁」,附一句「莫怨東風當自嗟」。花籤所繪所寫,與那太虛幻境的判詞、套曲無異,都在暗示紅樓女兒的前世今生。木芙蓉,多纖細之美,當風露而玉立,含愁欲泣,不正像嬌柔嬝娜的林妹妹嗎?那一句舊詩,語出歐陽修的《明妃曲》。其結尾處寫道:「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面對此籤,恐怕黛玉也不得不想起古時的薄命美人,再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或許,《五美吟》便在這樣的心緒下寫就。
大觀園裏千紅萬豔,黛玉以靈氣與才情最為出眾,容貌也是一等一的。且看她初進賈府時:「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黛玉之美,不單單是五官體態的纖柔,更多地來自仙界的純清、人間的詩心、身世的流離共同滋養而成。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黛玉題詩,借古人言志,自是要在浩瀚歷史中,甄選出與自身遭遇、心聲最為契合的幾位,嗟人也是自嗟。
中國數千載璀璨文明,青絲朱顏次第登場,誰是黛玉隔世的知音?黛玉依次寫下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紅拂的名字。不知何時,代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四位女子成為世人稱讚的四大美女,而在黛玉眼中,僅有兩位入選她筆下佳人——西施與明妃。
西施與明妃,一個天然真淳,一個孤標傲世;一個繁華偏愛水精神,一個丹青難畫好顏色,卻都能夠為家國與百姓的福祉犧牲自我,擔起歷史賦予的使命。這樣的模樣、心性俱佳的妙人,才是黛玉心之所向啊。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
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
頭白溪邊尚浣紗。
西施應是形象上最接近黛玉的美人了。黛玉身子嬌弱,恰是「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因見她眉間若蹙,贈表字「顰顰」,不正是西施捧心時的動人模樣嗎?
黛玉不寫她浣紗沉魚之驚艷,不說她忍辱負重之德行,而從功成身退、曲終人散提筆,一代美人隱沒於歷史的浪花中,旁人只能空自懷念。她筆鋒一轉,視線也轉至西施的故鄉,那位曾受世人嘲笑的效顰女華髮叢生時,依舊能在溪邊浣洗衣衫,過著安穩終老的生活。
西施的歸宿如何?有人說她葬身於吳宮的亂兵之中,也有人說她和范蠡歸隱江湖,不一而足。而這卻不是黛玉想要一窺端倪的,她對西施,更多的是心疼與憐惜。容貌、名利為身外之累,名垂青史的西施,反不如無貌、無才、無功的東施活得瀟灑自由。
反觀黛玉,自攜幾分超世之意,亦不曾勸寶玉追逐仕宦之路;數次語參禪機,臨終前焚盡所有詩稿,寧願身後不留一絲聲名,可不正是「逐浪花」嗎?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
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飲劍何如楚帳中?
這個世界有一種嬌紅的花草,無風自動,似美人翩翩起舞;也有一支雙調的詞牌,反復吟哦,似美人幽幽嘆息。它們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虞美人。
虞姬,正史中的剎那芳華。《史記》載:「有美人名虞,常幸從。」她的身世與生平,無處尋覓;她的倩影卻永遠地定格於楚漢之爭的最後一夜。垓下的瀟瀟楚歌聲,擊潰了西楚霸王最後的鬥志,化成一支慷慨悲壯的歌詩:「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位美人以歌聲相和,以舞姿相伴,上演著一幕經久不衰的霸王別姬。
那是梨園子弟唱不斷的離情,更是文人墨客書不盡的追思。在後來的傳說中,虞姬手執佩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許,她是恨的,恨不見項羽稱帝,恨不得長相廝守。但虞姬在決戰的前夕,把一線生機許給了霸王。
黛玉再現飲劍訣別的畫面,並將她和背楚投漢的兩位將軍含蓄比較,正是「八千子弟同歸漢,不負君恩是楚腰」。
黛玉這一世的因緣何嘗不是因報恩而起?她看虞姬短暫的一生,彷彿也看到自己的歸宿:緣起時不離不棄,緣散時翩然歸去。
《明妃》
絕艷驚人出漢宮,
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
予奪權何畀畫工?
昨夜抽中的那支花籤,已經喻示了黛玉和明妃的微妙關係。明妃,即漢元帝時期的美人王昭君。她以宮女身份入宮,雖是人間國色,卻因不肯屈尊賄賂宮廷畫師,她的美貌便湮沒在宮闈的傾軋與權術之中,寂寂無聞多年。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匈奴單于入漢求親,她於退縮的三千粉黛中勇敢地站出來,主動請求出塞。而也就是這一次的出場,元帝才得一睹她的絕世容顏,後悔不迭然為時晚矣。
黛玉從明妃和親破題,給予她一個盛大風光的出場,筆鋒一轉便感慨紅顏薄命,自古皆然。明妃的美驚艷了漢宮,也將震撼胡地,真與假、善與惡,在這一刻才有了分明的論斷。心術不正的畫師受到嚴懲,明妃也有了入選美人的資本,然而這並非她的本意,她的初衷不過是為了漢朝的安定,盡自己的一份心力。
等待明妃的前路是去國離鄉,是一個陌生凜冽的世界,這樣的命途,黛玉不得不嘆她薄命。明妃是「古人」,那麼今人的薄命從何而來?
想黛玉幼年喪母,本不忍拋父進京,然外祖母執意邀請,父親又說家中無親母教養、姐妹扶持,此去可減輕父親內顧之憂,這才依依灑淚拜別。黛玉入了賈府,也不得不「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心中未曾有過一日暢快。黛玉孤身立於繁華賈府,心情或與出塞的明妃是相通的。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
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
更有同歸慰寂寥。
綠珠是西晉石崇的寵姬,《晉書》形容她「美而艷,善吹笛」。石崇生活豪奢、性情兇殘,對人命不甚愛惜。而有關綠珠的故事,最有名的莫過於「金谷墜樓」的典故。曾有一個名為孫秀的權臣向石崇討綠珠,被再三拒絕而惱羞成怒。他設計陷害石崇,欲將他置於死地。當大軍團團圍住石崇宴飲的高樓,他無奈地告訴綠珠:「我今為爾得罪。」
很難說石崇是否真心愛憐過綠珠,而她並不計較。綠珠泣下沾衿,無所畏懼:「當效死於君前。」說罷,她縱身一躍,香消玉殞。
石崇的為人與綠珠的事蹟似乎都不如其他四美的份量,為何黛玉不吝筆墨,借綠珠寄託一番感慨呢?
在真實的歷史上,綠珠去後,為她吟詠感嘆者亦是不乏其人。恐怕是她與虞姬相似的決絕與剛烈,那義無反顧的一跳,褪去歌舞場的浮艷,靈魂中的正氣直貫雲霄。歌舞只是她的一種生活,她知進退,更有尊嚴;不喜拖累與虧欠,她的存在不應成為旁人的作惡或者受難的理由。所以她選擇了死別,了卻生前的恩怨,毫無罣礙地走向另一段旅途。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
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
豈得羈縻女丈夫?
綠是看朱化碧的血,紅卻是撥雲見月的拂塵。最後一位出場的美人終於為整篇詩作帶來一抹明媚而激越的亮色。在隋唐之交的亂世中,一位慧眼識英雄的少女遇到風塵中身懷王佐之才的英豪,萌生大膽而瀟灑的心願。而當時的紅拂不過是楊素府中的婢女,李靖也只是懷才不遇的窮途小子,但他們的心中都燃著一團火焰,意圖在這風雲變幻的塵世立一番作為。
紅拂識李靖,黛玉亦識寶玉。卻憶寶黛初會時,兩人便生惺惺相惜之感,都覺得對方是舊相識,隨後更引為平生知己。黛玉雖是病弱而不勝衣,儀態中卻有一股俊采風流的態度;寶玉呢,世人都道他空有一副好皮囊,卻不務正業,混跡於脂粉之中,連寶釵、湘雲等也不免要勸他讀書求仕。黛玉卻在眾人的一片誤解聲中,讀懂他靈慧純潔的心,所以,他們有共同的話題,共同的嚮往,他們的心是最貼近的。
「豈得羈縻女丈夫?」一句英氣颯爽的反問收束全篇,或許正是黛玉對五美、對自己、對世人最想說的話:縱使身處濁世,縱使時運坎坷,那又如何?堅守心中的操守與信念,古今紅顏雖薄命,千載芳魂有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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