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大計
明亮的火光,將一抹碧色的紗裙,染上稀薄的赤華,司瑤冰雪般的肌膚也多了一重茜桃色。她盈盈立於廳中,微微低首,卻無視兩班江湖人士的逼視,語調平緩地答道:「有位朋友冒險告訴了我,在座各位一定早就猜到了,懇請堂主不要追究她的罪責,司瑤願為她承擔所有。」
沈知命沉重地「嗯」一聲,司瑤身邊,除了一個昭娘還能有誰?
下首有人搶白:「出賣幫派秘密,私闖幫派禁地,每項都是必死的重罪,你一人一命要如何承擔?」
楚雲舒再次擋在她身前,字字堅定:「老沈,三年之期已到,我今天本來就是來辭行的。如果有誰敢傷害司瑤小姐,我就是拚了命也要把她帶走!」
「你說甚麼?」沈知命指著他,眼裏幾乎要噴出怒火:「我們不是約定好了,三年後⋯⋯」他又有些顧及地看看座下眾人,雙唇翕合卻說不下去。
「司瑤闖入密室,犯了大忌」,空曠的密室中,響起了她柔婉而淡定的聲音,「請求堂主先留下司瑤性命,待司瑤助碧血堂完成大事之後,再行處置如何?」
角落裏傳來方百里陰惻惻的聲音:「司瑤小姐是不是太過狂傲了,我倒不知碧血堂遇到甚麼難事,非要一個女子出手相助?」
「方二當家不如問問堂主和楚先生,究竟何事,要籌謀三年之久,又遇到了甚麼麻煩,在這關鍵時刻不惜改弦易轍?」司瑤回答了他的問題,卻從未正眼瞧他。
楚雲舒在一旁沉吟許久,此刻決然一笑:「告訴諸位有何妨?三年前,我找到碧血堂,請堂主派遣幾位頂尖高手,助我刺殺一個大人物,沈堂主說,若是助我,碧血堂非但損兵折將,更有滅頂之災。所幸堂主也有心促成此事,讓我為碧血堂效力三年,作為交換條件,也給他三年時間謀劃。」
座中人向著左右兩兩相顧,雖無言語,卻明顯感受到冷峻的氣息。
「原來我們堂中的第一號殺手,竟想毀掉碧血堂整個基業。」方百里陰陽怪氣地嘲諷,面具後的冰冷眼眸射出尖銳的寒光,「我們奉堂主的決殺令行事,從來不問緣由、不懼生死,但如果明知是個必死之局,堂主還執意要大家去送死嗎?」
楚雲舒搖搖頭,向在座眾人抱拳致意:「我的身份已經被這個大人物識破,如果強行履行約定,只是讓大家跟我一同赴死。是以今日特來向諸位辭行。」
「夠了!方百里,楚雲舒,現在碧血堂是我當家,還不容你們在此胡言亂語!」沈知命忍無可忍大喝一聲,雙手叉腰,面含慍怒來回踱步。片刻後,他拂袖而嘆,「也罷,今日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大家,若是諸位願意跟著我和舒兄弟冒險,我們就好好商議,否則,諸位另推賢能吧!」
「老沈,我已說過……」
「楚雲舒,你不要忘了」,沈知命強硬地打斷他,目眦欲裂,「那淮靖王也是老子的仇人,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復仇這件事上!」
「淮靖王」三字一出,全場肅然。楚雲舒本欲勸阻,但是看到沈知命這般情形,也有所觸動,一時默然。
「果然是個大人物,難怪要賠上整個碧血堂。」方百里愣過片刻,忽然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激憤之下五官扭曲的面容,指著虛席的上座,聲量比沈知命還高出許多:「沈知命,到現在你還放不下司家軍的舊怨,你對得起老堂主對你的託付嗎!」
碧血堂兩大當家凜然對峙,氣勢不分伯仲,座下與會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勸解。
司瑤看著僵住的局面,嘴角淡定地劃過一絲笑意:「不如,先請楚先生講出刺殺計劃,和在座各位同門一同商議?」
楚雲舒低沉的聲音迴盪在密室中:「我和老沈定在下月初五,淮靖王壽宴動手。我們會以樂工身份混進宴會,伺機動手。其他高手埋伏在離開王府的必經之路,護送我們離開。」
「總是要逼到最後關頭,你才肯吐露真言嗎?」司瑤澀然一笑,「因為昨日孫逐鶴的逼問,你便決定獨自行事?王府中一定布下天羅地網,你何苦去做無謂的犧牲?」
「正是被太多的無謂犧牲所牽絆,才會讓真正的惡人一直逍遙法外,天理不能昭示,正義不能伸張!我已經逃了一次,不會再逃第二次。」
「可是,我既然猜到了你的計劃,就不會置身事外。」司瑤凝望著他,雙眸清波流轉,「若是司瑤自請在宴會上獻舞,楚先生是否覺得勝算更大?」
「不可!」幾乎同時的,楚雲舒和沈知命衝口而出。
沈知命衝到她面前,極力勸說:「大小姐,王府戒備森嚴,即使刺殺成功也難全身而退,我怎麼能讓你身陷險境?」
「你們都是為了天理正義向淮靖王復仇,但是他才是我真正不共戴天的仇人!」司瑤說著,眼睛亦泛了紅,清淚盈盈欲墜,「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你們為了先父去冒險,自己躲在一邊苟安呢?」
「不行,這太危險!」沈知命再次斷然回絕。
司瑤轉過身,面對那兩班殺手:「沈大哥,今日不處置我,就無法向碧血堂交代;而你一定要阻止我參與行刺,你今日就沒法保住我的性命。楚先生就算有心救我,也未必躲得過碧血堂和淮靖王府兩方勢力的追殺。」
「大小姐,你何必要老沈為難。」沈知命眉關緊鎖,搖頭嘆氣。
「淮靖王這幾年來多次邀我入府,若是司瑤肯在王府獻舞祝壽,請問諸位,這場行刺是必死之局還是可堪一搏?」
方百里沉聲道:「若有司瑤小姐的紅蓮舞,淮靖王明知是局,也定會排除所有阻力,完完整整欣賞一支舞蹈。無論是舒兄弟還是堂主要殺淮靖王,勝算都有五成。」
座下眾人均無聲地點頭示意。
「楚先生」,司瑤向楚雲舒微微一笑,神色平靜自若,「司瑤可否請你襄助,紅蓮舞若無先生的笛聲相伴,就不是紅蓮舞了。」
「司瑤……」楚雲舒只覺胸口一緊,星眸閃爍著憂鬱之色,「不可以,太危險了。」
「楚雲舒,你沒有選擇。三年前你就定下了這條路,我只是幫你走完而已。而且,碧血堂已經決定同我合作,你必須助我。」
「事已至此,諸位」,沈知命清清嗓子,渾厚威嚴的聲音傳至廳中,「我如今要履行和舒兄弟三年之約,下月初五,願意和我一同行動的就站出來,若超過半數,一切聽我號令!」
他有些不捨地看著眾人:「若是不足,沈知命將來是生是死,和碧血堂再無干係。」
廳中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不多時,一個、兩個、三個……二十人相繼起身,整整齊齊站成兩縱隊,向沈知命行禮:「屬下願隨堂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好!」沈知命大為觸動,重重地點頭,聲音也變得低迴而哽咽。
唯有方百里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你們……」
「兄弟」,沈知命用力地拍在他肩頭,安撫似地說,「此番行動極為凶險,遣散、安置堂中其他弟子,就全權拜託你了!」
形勢如此,方百里也被他說得無言以對,只好無奈地長嘆口氣。
「沈某多謝諸位兄弟的信任,沈某願與諸位共生死!只是懇請爾等牢記,此番行動的重中之重,是護衛司瑤小姐平安,其它的都可拋到一邊!」
「屬下謹遵堂主之命!」眾人帶著視死如歸的壯烈士氣,向沈知命鄭重地承諾。雄放的合聲迴盪不絕,每個人心頭為之一震,油然生出看破生死的豪情。
「大家都散了吧,行動之前,我會發出密令,安排具體事宜。此前各位一定小心行事,不可有任何差池。」沈知命克制著激盪的心緒,下達命令的聲音平靜得幾乎不摻雜絲毫情感。
眾人行禮後,迅速退出。沈知命向方百里點頭示意,方百里眼中掠過一絲不甘,以拂袖而去。密室裏,只餘司瑤、楚雲舒、沈知命三人。
「舒兄弟,這段時間還是拜託你保護司瑤小姐,我們還是按計劃行事。」沈知命鄭重囑咐。
「你放心。」楚雲舒淡然一笑,面容在燈火的照耀下泛著白玉般的潤澤。
司瑤一直靜靜看著沈知命,忽然開口:「沈大哥,司瑤有一事請教。」迎著兩人的目光,她聲音低沉而鄭重:「沈大哥這三年來,給楚先生安排的刺殺名單,是何用意?你是打算一步步翦除淮靖王的羽翼?」
沈知命意外的神情不似偽裝:「你是說,這些人都是淮靖王的人?」
她感到有些內幕,似乎比她預想得更為嚴重:「這些人,皆是淮靖王私下培植的黨羽,爹爹曾花費數年心血,得到這份名單。也是司家罹禍的根源。據司瑤所知,爹爹從未外傳。沈大哥不知內情,又是如何擇出這些人來?」
「罷了,碧血堂即將不存,守著這些規矩有甚意思?」沈知命一擺手,重重嘆口氣,「那時,有位新主顧要和碧血堂做筆三年的大生意。他不定期送來一個名字,但只要專人執行他的任務,酬金隨我開價。不過,一旦這名殺手身亡,他就立刻終止交易。」
「沈大哥可知他是甚麼人?」
「碧血堂做生意,從不過問主顧來歷,每次會面我們也都戴著面具。」沈知命回憶片刻,「此人本地口音,觀其行止,我猜他多半是個城裏的官吏幕僚之流。」
司瑤點點頭,細心梳理萬千頭緒:「卻不知他背後的主子,是王府裏的哪位親信。」
沈知命卻爽快大笑:「看來淮靖王氣數將盡,身邊的人都敢背叛他!」
「可此人心機太深,恐怕你們的行刺計劃也在他的謀算之中。」司瑤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楚雲舒淡然一笑:「碧血堂的規矩,沒有接不了的任務,更沒有殺不了的人。如今知道那些人的來路,就當是替天行道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去想那麼多,一想到殺的都是淮靖王精心培植的心腹,我就覺得痛快!只是辛苦了舒兄弟!」
「這三年幸而命不該絕。」楚雲舒向司瑤望去,澄澈的眸子星輝燦然,風塵未染,片刻後薄唇微啟,含三分笑意,三分深沉:「不做殺手的時候,我很喜歡在春水閣的日子。」司瑤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回想起相伴而來的時光,有他在的時候,總是心安。
眼前兩人的風華姿容,讓沈知命不由多看一眼。一向豪爽無羈的他,竟然眼眶微酸,更為他們生出許多惆悵和慨嘆。
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無論那位主顧是甚麼人,總歸與淮靖王敵對,必不會阻礙我們計劃。這幾日,兩位多保重,再會!」說罷,他抱拳致意,虎步風行地離去。
楚雲舒護著司瑤最後離開密室,兩人走出元光殿時,碧空日影撒下柔和溫暖的光輝,就連蒼翠的松柏亦變得溫柔可喜。
司瑤望著幽僻的院落,一轉頭,對上楚雲舒沉鬱的目光。司瑤卻展顏微笑,常年淡漠如寒水的雙眸,彷彿被日光暖化一般,整個人煥發出嬌俏和空靈的氣質,「楚先生,如今你我可不只是音律之交了。」輕柔的聲音透著幾分得勝的雀躍。
楚雲舒彷彿看到了,一個不諳世事、無憂無慮的高貴少女。若非司家一場慘劇,這本該就是司瑤真實的模樣。他漫無邊際地遐想著,眼底不禁顯出寵溺的意味,然而眼前的處境,讓他瞬息間恢復理性,望著她的目光漫上分明的哀惋與沉痛。再過十幾日的光景,他們就要奔赴一個九死一生的戰場,他和她,可能永遠不會歸來……
「你可知方才有多凶險?」他刻意冷言冷語,卻聽不出半點責備的語氣。
司瑤靜默片刻,漸漸斂去笑容,恢復平日清冷神色。「先生為司家復仇、為天下人涉險,我是司家的女兒,理應讓那高高在上的淮靖王,付出應有的代價。」她的聲音很輕,彷彿怕驚擾周遭的寧靜,話語中掩抑著一股熾烈的恨意。
「我既然瞞著你,就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那麼楚先生,你究竟和淮靖王有甚麼深仇大恨,讓你這般不顧性命,一定要殺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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