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故園
司瑤一怔,忍不住抬頭看他,迎上了那人無比欣喜的俊朗雙目。這是一張斯文端正的面容,不同於楚雲舒蕭散落拓的淒清感,他完全是朝堂士人溫潤敦厚的氣度。只是,完全陌生的聲音,完全陌生的相貌,司瑤沒有半分記憶,能和眼前男子關聯。
她不動聲色後退一步,淡淡施禮,垂手道:「多謝左相大人解圍。只是這稱呼,司瑤不敢當。大人直呼名字就好。」
「瑤妹妹,你當真不記得我嗎?」薛文遠潭淵般的眼底滿是失望。
司瑤年幼時,家裏的確有不少當地官宦人家來往,也認識了一些年紀相仿的公子小姐,大概薛文遠就是其中之一吧。
只有小舒是例外,他那時是將軍的弟子兼護衛,在將軍府身兼保鑣職責,這才有機會與他接觸。有時候她甚至覺得,父親好像有意讓他們相識一般。
可笑,這時候還想著那個人做甚麼?
「或許年幼時曾與大人有過一面之緣,但如今」,司瑤定了定神,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莫說司瑤毫無印象,況且事過境遷,大人更無須放在心上。」
廣袖中的手倏地一顫,薛文遠欲言又止,空氣中凝結著幾分尷尬。卻是陸忱上前打圓場:「大人,司瑤小姐離家多年,此刻一定倍思舊地,不如請小姐入府一聚。」
「對對」,薛文遠歉然一笑,柔聲說:「瑤妹妹,府邸內外,我是按著原樣翻修的,都不曾改動半分。」
司瑤心頭一震,卻又說不出話:「大人……」
「所以,我誠心邀請瑤妹妹,回家看看。」薛文遠鄭重長揖,禮數周到,倒讓人無法拒絕。
說話間,兩扇朱門緩緩拉開,隱約透露出內裏青綠的樹蔭和粉白的影壁。她心下暗自嘆息一聲,將軍府,她終於回來了。
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司瑤踏進軒敞通透的前院,半是驚喜、半是傷感地望著每處景致。
陸忱悄悄退下,只有薛文遠靜靜陪著她。若非如此,司瑤以為自己真的穿越時空,回到了五年前還是將軍府千金的日子。
大將軍位高權重,府邸規模自是顯赫宏闊,內裏庭院重重,樓宇座座,這座前院當中置一灰褐色的嶙峋假山,兩側廂房齊整相連,廊下點綴著葉影斑斑的翠竹,此外再無過多奢華富麗的裝飾,反而透出一股堅韌軒昂的氣勢。
薛文遠覷著她的神色,緩緩開口:「瑤妹妹可還記得,小時候我第一次到府上,就爬到那假山玩耍,結果害怕不敢下來,當時瑤妹妹跟著夫人會客,我們還吵了起來……」
司瑤避開他的目光,沉聲說:「這些舊事在大人眼中,是一件童年趣事,對司瑤來說,卻是故園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尷尬地笑笑,只引著她繼續向內裏走去。穿過兩進院落,司瑤停在一座內門前,盈盈拜謝:「大人費心了。爹爹生前忙於征戰,府中一切從簡,大人貴為國相,氣度閑雅,理應重新妝點一番。」
「不,我敬重將軍,痛惜他含冤而去,我盡自己所能緬懷將軍,也希望為瑤妹妹重建家園,等你回家。」
司瑤心底感動,此刻也只能苦笑:「大人心意,司瑤感激萬分。只是這府邸已經易主,我也不再是甚麼大小姐,我又能回到哪去?」
薛文遠卻很認真:「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回到當年的素心院。」
親切的舊景,慘痛的回憶,還有這份顯而易見的情意,彷彿斬不斷、理還亂的濃愁在司瑤心頭纏結、交錯。
心中鬱思紛紛,又聽他說:「既然到了將軍和夫人的內院,瑤妹妹不妨進去看看吧。」
司瑤連忙後退一步,緩緩搖頭:「偷生數年,進不能為父洗冤,退不能顧全家人,我有何顏面踏足父母故居……」
薛文遠見她清眸瀲灩,珠淚欲垂,趕忙笑著勸慰:「那有個地方,瑤妹妹一定想去!」
沿著院外的巷道,一路東向北上,兩人步入跨院後方一處清淨幽雅的園子。不同於正院的方正樸素,這裏亭台錯落,花木繽紛,全然是一座秀雅別致的江南園林。司瑤的繡鞋,踩在純白色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那獨特的凹凸感,一瞬間她的思緒拉回了在園子裏的種種過往。
她一面走著,一面輕盈地旋轉身子,留戀地回望身後的風景。他們經過一座雕欄玉砌的翹角涼亭,當中布置石案石椅,陸忱候在亭中,桌上早已擺下茶飲和幾碟小巧精美的糕點。
薛文遠正要請她入座,司瑤根本沒有留意那亭子一眼,快步向前走去。這個園子名為「芙夢園」,最精華所在便是佔據園子大半的一泓清池。司瑤佇立池邊,默默瞭望,平滑如鏡的池水,零零落落擎著幾片荷葉,水面映出她纖瘦孤獨的倒影。
將軍府的芙蓉池,曾經開遍全城最美的紅蓮。司家出事前,每到夏秋時節,遼闊的池塘開滿了灩灩清華的水紅蓮花。等到霧氣氤氳、薰風微起,彷彿有無數紅衣綠裳的仙子,隔著雲端翩翩起舞。賞得一刻,則心曠神怡,二刻則人人自醉,三刻則渾然忘了天上人間。
司瑤小時候,最愛後園的紅蓮盛景,經常無懼日頭暑氣,一看就是半天。當真是紅蓮看我應如是,待司瑤漸漸大了,滿池紅蓮亦是越發地綽約靈秀。一支紅蓮舞的樣子,在她心中漸漸成形。
她也在池邊,著一襲薄染廣幅的銀紅紗裙,獨自起舞。她也在這裏,第一次遇見小舒,也在這裏,和他話別。
那是一個黃昏,晚霞濃郁如醉,司瑤氣喘吁吁跑進芙夢園,一枚朱紅繡金線的平安符錦囊被她小心地托在掌中。一陣悠遠宛轉的笛樂,逐漸清晰,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紅蓮曲。
滿池的映日紅蓮,搖曳多姿,池邊一個劍袖勁裝的背影,挺拔修長。他斂首低眉,橫笛吹奏,在這夕陽西下的時刻,將那曲子染上幾分斷腸之意。聽到司瑤急促的足音,他緩緩吐氣,按下一個綿長的尾音。
小舒回眸轉身,黑白分明的俊眼,潛藏著依依難捨的心緒。「我要走了。」他輕輕地說,努力露出笑容,卻讓整個氣氛更加感傷。
司瑶把平安符遞到他面前:「大軍即將出發,我跟著娘親趕去佛寺祈福,給爹爹、給你求了平安符。」
他驚喜又含羞地笑了,鄭重接過。那道符串了細長的繩結,他無比珍愛地端詳一番後,套在脖頸上,再仔細地收入衣襟貼身存放。
她悄悄打量,一連串的普通動作,在她眼裏珍貴無比。見小舒抬起頭來,她連忙移開視線,假作欣賞紅蓮。
「司瑤小姐,我一定會打勝仗回來!雖然我出身微賤,但是戰場上論功行賞,我一定會建功立業,到時候……」小舒原本說得豪情滿懷,忽然沒了言語,整個人侷促不安,臉頰早已掠過一片緋紅。
司瑤大概猜出他未開口的話,故作鎮定找些話鼓勵他:「一定會的,西漢大將霍去病也是起於微時,但他十七歲一戰成名,長驅匈奴、封狼居胥,他……」
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司瑤不敢再說下去。霍將軍立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倒罷了,偏偏他二十四歲英年早逝,誰說不是長年征戰,重傷積勞所致?她怎麼會只希望他立功,卻不要他愛惜自己?
心中一片惶恐不安,司瑤苦思古今那些百戰名將,卻怎麼也想不到一位福壽雙全、善始善終之人。她又想到父親這次出擊北狄,強敵之外還有另一重風險,不禁憂從中來,愁思百結。
「司瑤小姐,你別怕,司將軍是神將,司家軍也是以一敵百。有你的祝禱在,我們都會平安凱旋的。」小舒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純清和真誠,向她許諾。
「對,一定會平安!」司瑤也安慰地笑了,「紅蓮舞的結尾還沒有完成,到時候你可不要忘了你的紅蓮曲。」
「那是當然,願小舒解甲歸來時,可以和陪司瑤小姐,完成這支紅蓮樂舞。」
何時起了風,司瑤眸中的蓮池又變作荷葉疏落的模樣,水面上多了一條紫色的高大倒影。薛文遠指著這一方池塘道:「今年是來不及了,待明年,你一定會看到紅蓮盛放、荷風十里的美景。」
司瑤轉過身,又聽他說:「小時候,父親調職入京,舉家搬遷。我雖然遠在京城,也時常聽說有一支紅蓮舞名動四方。想來,瑤妹妹一定每日在蓮池畔賞景、習舞。卻不知,我是否有機緣欣賞到瑤妹妹的舞姿?」
她沉思片刻,淡淡地笑了:「大人對司家的恩義,司瑤本就無以為報,只怕一段素衣無樂之舞,難入國相大人之眼。」
薛文遠不料她輕易應允,已是喜不自勝:「我倒覺得,無絲竹之亂耳,無丹青之染目,才是洗盡鉛華、天然無雙。我最想看的,正是瑤妹妹在家隨意練舞的樣子。」他微微拱手致意,折回到涼亭之下,微笑地看著她。
司瑤遠遠施了一禮,闔上雙眸,靜靜感受此刻的自然天籟。腦海裏迴盪著,爛熟於心的紅蓮曲。記憶中的笛曲,完美地繚繞周身,司瑤飛袖、揚袂,慢起、乍旋,種種曼妙輕盈的舞姿,已出本能,傾國傾城的舞蹈,以最簡素無華的方式演繹出來。
明媚的天光,徘徊的雲影,落於微瀾的碧水,在靈動飄逸的素色倒影四周,變換出萬千姿態。在最熟悉的地方,跳著最熟悉的舞蹈,她心中所思,卻是最刻骨銘心的往事。
她想起了,自小舒離去,自己獨自起舞的情形。每一天,她都經歷著從期待、擔憂到失望的心路,直到大軍出征大約一年的時候,她起舞弄影之際,婢女送來了珍貴的家書,還有一封小舒單獨寫給她的信箋。
那一日,是她的等待時光中最幸福的一天。小舒用蒼勁而略顯潦草的字跡,簡單講述了塞外從軍的生活。她能從那些字句,感受到他是怎樣在戎馬倥傯、戰火紛飛的間隙,為她匆匆寫下這些心裏話。
在信末,他說自己行軍之際,手不釋卷,終於為她填了半闋《紅蓮賦》,並許諾還軍之日,再續下半闋,請她品鑑。從那以後,一曲紅蓮舞,半闋紅蓮詞,幫助她度過了漫長的平靜卻寂寥的時光。直到那一日,司家驚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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