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尾有一則不起眼的新聞，今天才偶然給我看到。報道說，香港「教育局」公布了一份「視學周年報告」，指中小學仍在探索怎樣落實国安教育，教師講課側重教授知識，未能「對焦国家安全角度」，局方更批評師生參與學校升国旗儀式時，唱国歌的聲音「略為細弱」，建議學校訂明目標，使「學生高聲唱国歌」云云。
講嘢大聲唔代表冇禮貌，唱歌大聲難道表示「爱国」？唱歌細聲，可以有很多原因，最明顯的理由就是不喜歡唱，勉為其難，自然聲線薄弱。現在「教育局」下令要擘大喉嚨，今年底會不會又批評唱得太大聲，像咆哮，對国歌不夠敬意呢？應該會，否則牠們很難證明自己有存在價值。
看到這新聞，不期然想起近年網上流傳的一段金句：
「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溫和的批評將會變得刺耳。
如果溫和的批評也不被允許，沉默將被認為居心叵測。
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許，讚揚不夠賣力將是一種罪行。
如果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那麼，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是謊言。」
還有一段貌似「原文」的英文版：
If sharp criticism disappears completely, mild criticism will become harsh. If mild criticism is not allowed, silence will be considered ill-intended. If silence is no longer allowed, complimenting not hard enough is a crime. If only one voice is allowed to exist, then the only voice that exists is a lie.
見到不少作家、學者引用這段話，都說出自柏拉圖，着實令我驚訝。先不說古希臘人行文語調跟上述的話大異其趣，稍為認識柏拉圖思想的人，都知道他不大可能講這番話。對柏拉圖來說，「謊言」治國是沒問題的，只要那是「高尚的謊言（γενναῖον φεῦδος）」，或「正當的謊言（τὰ ψευδῆ τὰ ἐν δέοντι）」就可以了。
例如在《理想國》卷三，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講了一個腓尼基人的荒唐故事：上天造人，分為三等，最高等是混合金而生成的人，這些人應該做統治者；次等是摻入了銀的人，他們可以輔助君王；最低等則是加入銅鐵的庶民，他們安分守己耕田和做技工就夠了。柏拉圖主張，即使這個故事荒誕不經，但只要世世代代都信以為真，「便可以令他們更加關心國家、相親相愛」。
由此可見，即使「唯一存在的那個聲音就是謊言」，柏拉圖也未必會有異議。「如果尖銳的批評完全消失」那段名言既然不是出自柏拉圖，那又是誰說的呢？大陸網民早已查證，指出最早表達那個意思的作者，是維權律師張雪忠。
2015年8月，一直支持中国民主化，也聲援過佔中運動的信孚教育集團創辦人信力建被捕，表面的原因是「故意銷毀會計憑證罪」，實際卻跟他的政治言論有關。該年9月，張雪忠在〈信力建為什麼就不能抓？〉中評論信力建被捕，寫過以下一段話：
「沒有約束的專橫權力，對言論的壓制和迫害是沒有止境的。一開始，最令當權者惱怒的，可能是那些激烈批評和反對他們的言論，這也是他們最想消滅的。但在消滅了『激進』言論之後，那些『溫和』的批評言論就成了最刺耳的，因而也是當權者最想消滅的。在明確的批評言論被消滅後，那些委婉含蓄的調侃，又會讓當前者覺得無法容忍。在這些聲音都被消滅之後，人們哪怕是完全沉默，都會讓當權者覺得不舒服，都會被他們視為無聲的反抗。他們接着就會要求人民去讚美他們，最後連那些讚美得不太賣力的人，都有可能要受到權力的懲罰……」
其後幾年，這段話被不知名的網民撮寫和轉引，並添上最後那句關於「謊言」的話，就成了現在傳遍海內外的版本了。跟柏拉圖一點關係也沒有。
張雪忠本來是華東政法大學前副教授、維權律師，但因為他多次發表政治敏感的言論，如建議大學及研究生入學試取消「政治」科目，以及將「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等課程從大學公共必修課程中刪除，還高調支持2012年香港的「反国民教育」，結果在2013年被大學解聘，2019年更被吊銷律師執業證。
如今一晃眼，「反国教」已過十年，香港滄海桑田，當年的學生領袖也被關在獄中。香港「教育」在不知不覺間，原來已走到「唱国歌不夠大聲將是一種罪行」的階段，下一步會不會是「撒謊不夠賣力便要遭受權力的懲罰」？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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