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她接回去。和我們回到台上。叫她住廂房。」我義正詞嚴地說。在我童年的時候,我希望把村子裏所有嫁到遠方的女兒,都接回家來,安置到廂房裏。嫁人實在是索然又不明所以的一件事。
我們說著很多很多的話,乾瘦的祖父偎坐在棉被裏,雙手籠著,漸漸地,他瞇縫著老老的眼睛,很少睜開了。「快些睡呵,睡了明天起早玩。」
「就不睡!」我朗朗地。腦門抵著枕頭,弓起背來,腿頂到木床頂上,翻一個觔斗,便滾到他老老的腳邊。祖父的腳,像一雙粗紗織成的老襪子,摸上去,很粗糙,很溫暖,手心裏充滿了溫度。我心一酸,這一刻,充滿了莫名的傷感,和對自己的捨不得。我喚著祖父:「我一輩子都不會出嫁的,我也不會變得像這麼老。我就和你們在一起,老住在家裏。」
為了掩飾我瀰漫心房的憂傷,轉瞬我又靈活地翻了無數個觔斗,而後說:「你來給我講一個古吧!」然而祖父講的古,永遠都是同一個故事,在她的童年裏,他有求必應地講述同一個古,開頭便是:「從前,古早的時候,我們台上有一戶員外……」
我坐在枕頭上,聽了個開頭,好生厭煩地擺擺手:「好啦好啦你別講古了。」她為了祖父居然這樣的憨和乏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還是我來給你講一個古吧!」
面對著一生只會講同一個古的老祖父,她大可毫無顧忌地亂講。她編了一個全新的故事,一個小伢走夜路的故事。
那個娃娃趕集去買一包冰糖,一邊走,一邊吃。路邊的楊柳說,給我吃一塊吧,他搖搖頭。薔薇花叢裏跳出兩隻小白兔,說,小伢,要吃就分來都吃點。它們是兩隻攔路的小劫匪。然而小伢他也堅決地搖搖頭。觀音庵的老師太在月洞門外收晾洋薑,老又老,歪又歪的,連竹簾子也滾不動,就央他去喊小師太來,他含著冰糖,踏進庵裏玩了一會兒,那座庵堂,是南方平原上,常見的尼姑庵,陽光照耀著庵堂四壁,陳舊的金粉和藍紫的蓮花。庵堂後生著青翠的竹林,這一座尼姑庵,後來,無盡地出現在她的小說裏面。
庵堂裏的小師太,伶牙俐齒的樣子,她怒沖沖跑到神案前敲缽盂,說:「收洋薑啦收洋薑啦,快些都來收洋薑!」於是,庵堂門前老樹上的鴉雀老鴰,都斂了翅膀從枝上落下。他看著庵堂四壁繪畫的南海仙女們,也紛紛息了飛舞的長袖,將那飛灑的百花,捧起的仙桃變了回去,說:「等一下我們哦,我們要把鮮花送回牡丹花枝頭,要把桃子掛到桃樹上去。」她們忙碌了一會兒,便一個個從壁畫裏,花朵一般地落下。那群鴉雀老鴰銜了一簾少些的乾洋薑,仙女們抬了另一簾多些的,途中還潑撒了些。老師太和小師太跟在後頭,一路揀,一路討人嫌地嗔怪著。仙女們放下攤洋薑的竹簾,就一言不發地變回去了。依然婀娜多姿地在五彩祥雲上起舞。老鴰展開它們的黑翅膀,呼啦啦飛上樹梢,有一隻像老師太那樣最多話的老鴰對那個吃冰糖漫遊的小孩說:「你還不回家呀?天都黑了。看你只顧吃冰糖吃冰糖的。」
那個小孩見它沒向他討冰糖吃,就覺得它的話還頗好心。他走出了庵堂,黑夜剛剛降臨,像燒火的鐵鍋翻了過來,嚴實地蓋住大地,路一點都看不見了。那個小孩走著走著,一腳就踏進路邊的荷花塘裏,水都灌到了耳朵裏,他扒著草根從水裏爬起來。不冷不冷,一點都不冷。
途中有一面高高的陡坡,那是通往老屋台上必經的路途,她講古裏的小伢子,也順著這條路走回家。他的力氣很小,就猛地跑起來-――他小小的,走上去是要途中倒滑下來的,這些,她有經驗。
嘩啦嘩啦,他像勇士一樣衝了上去。噗通,他整個兒像一枚小果實一樣落下去。「哎呀!」小伢嚷起來:「是哪個新挖的魚池呢?我白天去買冰糖的時候都還沒有哇。」
我的古講到這兒,已笑得喘不過氣來了,嘎嘎嘎嘎嘎嘎,快活得像一隻小河裏游水的黃絨絨的小鴨子。我老老的祖父呢,他也嘿嘿嘿地好笑,他靠在床頭偎在棉被裏,他彷彿聽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那個小孩懵懂地爬上來。到處都黑乎乎的,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就在路邊挖了一個小土灶,燒臘肉飯,還煮了一隻蓮蓬――哦!那個五歲的坐在枕頭上講古的小女孩,她的天性裏,如此,令人流淚的厚道,信任人世間,會得到溫暖的火堆和臘肉飯,在黑夜扣著的曠野上……
那個小孩吃完了臘肉飯,就在溫暖的火堆邊,枕著頭翹著腿睡了一覺,火熄滅了,他醒過來,就要回家了。「是該回家了。還不回去,就有好傢伙等著呢。」我家祖父提問道:「可是天那麼黑,小伢如何好摸夜路呢?」
頓時,我憤憤了,因為被點了破綻,我大喊大叫道,古還沒講完呀,老倌子話多煞!
小伢睜開眼睛,就快活地笑了。漫天都是明亮的星星,那是黃昏時的仙女們灑在天空的花瓣兒,一朵一朵地盛開了,點著銀亮銀亮的小燈籠。因了祖父,那個孤身走夜路的孩子,頭頂升起一面明月,漫天的星星熠熠流曳地點著小燈籠,照著他,在夜色裏像一隻藍色的小甲殼蟲一樣,回到家。
我的古講完了。那個買冰糖的小孩回到家,他媽媽問道,我叫你買的冰糖呢?小伢打著哈欠說,我已經吃完啦,你打我一頓吧。
我雙手撐著腮,坐在菊花長枕上,眉飛色舞,我講古講得好聽吧?從沒聽過的吧?比你老講老講一個古,要好聽的吧?
祖父呵呵呵地笑著,他的笑聲從缺了牙齒的嘴巴裏透出來,那樣地感動著我,他的乾瘦的身體散發的溫度,仿如寒灰埋暗火,溫弱的,些些的,持續的。
而後,祖父睡著了。我不再說話了。靜靜地聽著堂屋裏打牌的人們的笑聲,木頭燃燒時火焰畢剝的聲音。透明的天瓦上,映著清澈的冬夜的星子。那個走夜路的孩子,他正從人家門前的禾坪上經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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