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是歧視、中傷、騷擾，抑或都不是？

今天看CNN報道國泰被指「歧視」的風波，有點驚訝，內文說：

An audio clip of the incident went viral this week, in which a crew member appears to refuse a passenger’s request for a blanket and mocks the traveler’s lack of English.

“If you can’t say blanket in English, you cannot have it,” a voice is heard saying in the clip, recorded Sunday on a Cathay flight to Hong Kong from the southwestern city of Chengdu.（注1）

CNN記者寫「a crew member appears to refuse a passenger’s request for a blanket and mocks the traveler’s lack of English」，意思是：一個機艙服務員員似乎拒絕給予一名乘客毛毯，並嘲笑該乘客英語不靈光。

不明就裏的外國讀者，若只看上述報道，很可能認定該服務員「語言歧視」，被炒也不值同情。但看了我昨天文章的讀者，該明白CNN報道並不準確，因為根據現時公開的資訊，涉事空姐所說的話，只是她們在機尾休息區的閒聊，卻被乘客截頭截尾盜錄，到底空姐有否拒絕乘客要求，或兜口兜面嘲笑乘客，如今事隔三四天，公眾仍一無所知。

這兩天我也看過一種說法：你沒必要深究她是對乘客講，抑或只是私下說笑，總之講得出「If you can’t say blanket in English, you cannot have it」一句話，就肯定是「歧視」了。是嗎？抱持這種觀點的人，不妨指導一下香港平機會主席朱敏健。

朱敏健曾擔任廉政公署助理署長、監警會秘書長，看這背景，應不會偏幫涉事空姐吧？他今早在港台節目《千禧年代》受訪，表示若服務提供者向顧客列出若干條件，但對方不達標，因此拒絕提供服務，從而構成差別待遇，或涉「間接歧視」。

主持人問，不涉差別侍遇又如何？朱敏健說：「一群空中服務員自己在說，原來讓其他受眾聽到。法律上，如果一種傾談、語言環境對他人營造不受歡迎環境，也可能會跌落騷擾或中傷範圍，未必一定要直接對某個人說，才會構成騷擾或中傷。」（注2）

按照朱主席的說法，即使空姐沒當面嘲笑乘客，只要被其他乘客聽到，也可能是「騷擾」或「中傷」——兩者當然也是「歧視」。恕我無知，不懂法律上怎樣才算「騷擾」或「中傷」，只好查一查香港《種族歧視條例》，相關條文我找到以下兩條（若有更相關的，歡迎指正）：

1、騷擾

任何人如 ——

(a)謀求獲得或使用貨品、設施或服務；或

(b)獲提供貨品、設施或服務，

而對從事提供該等貨品、設施或服務的另一人，作出騷擾，即屬違法。

2、中傷

(1)任何人如藉公開活動，煽動基於另一人的種族或屬某類別人士的成員的種族的、對該另一人或屬該類別人士的成員的仇恨、嚴重的鄙視或強烈的嘲諷，即屬違法

這段「中傷」的中文很難明，附上英文：

Vilification

(1)It is unlawful for a person, by any activity in public, to incite hatred towards, serious contempt for, or severe ridicule of, another person or members of a class of persons on the ground of the race of the person or members of the class of persons.（注3）

以現時公開的資訊來說，我看不見「騷擾」的證據。至於「中傷」，空姐在休息區私下閒談，算不上「公開活動」；她們確有嘲笑的意圖和言論，但似乎並非基於「種族」（你可說是跟種族相關）。若你認為錄音那幾句話（這是唯一的實證），已足夠煽動「仇恨、嚴重的鄙視或強烈的嘲諷」，悉隨尊便。

然而朱敏健的評論中，我最想跟大家分享的一句話是，他「強調須依據個案始能判斷」——這句話很多港媒都有轉述，卻放在不起眼的位置，報道焦點往往落在「間接歧視」、「騷擾」和「中傷」之上，彷彿三罪之間，涉事空姐必犯其一（是犯法的，不能隨口老屈）。但如果像某些人所說，光憑錄音中幾句很mean的話，就可坐實「歧視」罪名，平機會主席何不直斥「歧視」，卻偏偏強調「須依據個案始能判斷」呢？

我沒有說空姐嘲笑乘客是對的，在那個場合講呢啲，絕對是錯，但公眾批評和航空公司處罰的嚴厲程度，得合乎比例，且須建基於確鑿事實，而不是單憑小紅書的幾十秒錄音和「我猜想應該是」，鬧咗先算，炒咗先算。黨媒、特首和中国網民聯兵討伐國泰，這是要化解中港仇恨，抑或加深呢？

當然，大陸人也有頭腦清醒的，例如生於上海的前鳳凰衛視全球新聞總監閭丘露薇，就「逆風」講了些持平的話，結果卻得罪了很多中国網民。閭丘露薇說：

「我作為消費者，不會袒護任何一家公司，因為維護我的權利是最優先的。但是討論必須在準確的事實基礎上才公平，而且更有效，不會失焦。這一次，指責國泰要求乘客必須說英文，不提供普通話服務，並不是事實。」（注4）

「故意刁難是指在提供服務的時候發生了這種情況；但如果只是私下聊天，沒有付諸行動，那麼你可以討厭這些空乘，但不能將這些對話視為故意刁難的行為。小紅書的投訴，並沒有提供細節，是否那個乘客因為說了carpet而沒有拿到毛毯。」（注5）

這才是記者應有的態度。文首提到的CNN記者，可以專業一點嗎？（我批評了美國媒體，夠持平沒有？）

注1：https://t.ly/B8jN

注2：https://t.ly/xCz5

注3：https://t.ly/q9Q_

注4：https://t.ly/EN-C

注5：https://t.ly/9F48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