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我唔係話林二汶首中華頌係垃圾

不是要「欺凌」誰，只想嚴肅地從中國文學角度，談今天一個怪現象，一個叫「中華頌」的怪現象。

一般人見「中華頌」三字，可能不覺得驚訝。但對我來說，有能力以「中華頌」作題的人，不僅要學富五車，更必需才高八斗，而此頌要寫得似模似樣，其篇幅之大，搜材之廣，亦理應汗牛充棟，絕非普通人所能勝任的。

自稱「小時候淺讀過中國文學，長大後也沒有停止學習」的玄武財神爺弟子，必然知道「頌」這種文體，最早見於《詩經》。例如《周頌》的詩，主要表揚周人祖先盛德，體格莊嚴肅穆，多用以祭祀文王、武王及社稷，而《商頌》顧名思義，則是祀商朝先祖的歌詩。

發展到後世，頌的主題變得豐富了，如陸機為漢高祖功臣作頌，董仲舒為山川作頌，陸雲為仙人作頌，劉伶為酒作頌⋯⋯大家都看到了，古人作頌，只專注於一個特定而狹小的範疇，如周人作頌，這一首詩頌文王，那一首寫武王，決不會一口氣由伏羲燧人講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的。

你如果有誠意歌頌一個人、一件事，就不會空泛的只寫幾字，而必須勾勒、鋪陳、點睛、收筆。所以，在有限的篇幅中，只宜「頌」少量事物。中國古代識字的人，都有common sense，寫頌、贊之類，絕無人會白癡到一個點，是以「五千年中華」為題的，因為從前中國人很清楚，這樣寫出來的，必然是一堆空洞無物的垃圾。

順帶一提，道教音樂倒有一首〈華夏頌〉，據說出自北魏寇謙之。但千萬不要望文生義，這「華夏」兩字解「迢遠」，與「中華」無關，〈華夏頌〉只是道士在開壇時徐徐吟唱的音調而已。

中國自古以來，都沒有人寫甚麼「中華頌」。但奇怪了，聲稱以馬列為指導的中共一建国，數十年來即量產一大堆「中華頌」，可謂「人有多大膽，頌有多大產」。最著名的一首，當然不是財神爺弟子那首，而是展示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牆面的〈中華頌〉。

這是国家行政學院教授、中国書法家協會理事張志和為迎「黨慶六十周年」，花兩個月創作的巨幅書法；張志和以楷書大字寫成後，再由安徽蕪湖鐵藝匠儲金霞及弟子鍛造成鐵藝書法，鑲嵌在人民大會堂牆上。

從嚴肅文學角度而言，我只能說此頌是以「偽文言」或「假駢體」寫成的。若你站在半里外模模糊糊遠望，這堆字似乎有紋有路，好像有對仗，有排比，但靠近一點細看，如開首：

「五嶽崢嶸，柱立禹甸，攜羣峯聳蒼疊翠；四瀆浩蕩，橫貫九州，納百川東流入海。」

「攜羣峯聳蒼疊翠」跟「納百川東流入海」，平仄音調不諧，字詞亦不對稱，所謂「對仗」是沒有的。又如：

「堯立典章，克明俊德；湯武革命，講信修睦。」

前八字尚可，但「湯武革命」跟「講信修睦」，一武一文，到底有甚麼關係呢？「湯武革命」之後，應該接以「誅暴安民」才合理。作者是否不敢這樣寫？

又如：

「迨乎近世，列強入侵。金甌殘缺，大地陸沉。」

前三句尚可，但「陸沉」的「陸」不就是大地嗎？「大地陸沉」，疊床架屋，至少得改為「神州陸沉」才通順。

除了上述的低級錯誤，整首頌以浩瀚無垠的「中華」為題，結果自然是東拉西扯、支離破碎，作者只能把一堆套語湊合成篇。由国家領導欽點的所謂教授，挖空心思花兩個月才交貨的「中華頌」，也是此等不入流爛文，你還可以苛求林二汶甚麼呢？

林二汶〈中華頌〉的歌詞，只能用「狗屁不通」形容。不但句與句間沒有邏輯關係，甚至同一句內，字與字間亦九唔搭八：上句「海納百川」，下句「水墨一點」，然後「中華」又可「盛放」，甚麼「門開」又可「綻放」，諸如此類。簡言之，全首歌旨在用一堆空洞無物、亂七八糟的「中文字」，歌頌在黨的領導下，現在是「好年華」：

傳承千古海納百川

如水墨一點中華盛放

雲行千里雁歸來

越過五千年風沙

水過麥田，匯聚成天下

天下擁抱好年華

山坐千年如坐禪

見證千百年流轉

月有陰晴圓缺海有浪

浪花捎來明月光

腳踏千里家有門

門開綻放如芳華

天下擁抱好年華

炎黃萬世流傳成天下

天下擁抱好年華

真的不是針對林二汶，我只是為中文的衰亡而悲哀。今天我說喜歡中國文化，想在網絡上講好中國文學的故事，但舉目所見，那些歌頌中國的文字都是垃圾，以後還有誰敢表達自己喜歡中國文化呢？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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