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初的一個上午,Alex Lee從醫院深切治療部醒來的時候,已經少了一顆門牙,失去一個脾臟,還多了幾道傷疤。但沒有改變的,是他騎單車到美國自由的發源地——波士頓的決心。
從加州洛杉磯出發,這位單車手帶著一面「為自由奮鬥,與香港同在」(Fight for freedom, stand with Hong Kong)的旗子,穿越了凜冽的寒冬和酷熱的沙漠,也忍耐過囊中羞澀的窘迫,甚至在一場車禍中與死亡擦身而過。
單騎六千哩,歷經秋冬復春。終於在2022年5月13日抵達波士頓的Alex說,他完成了「一個使命」,並且出乎意料地,激勵了一些朋友乃至萍水相逢的路人。
「我覺得最重要的,你有這個信念去捍衛你最珍貴的價值,那就應該說服自己,去做一些事情。」Alex說。
奔赴戰場
讓Alex付出行動乃至犧牲的信念,他說,就是「自由的生活方式」。
那是2019年的下半年,香港的「反送中」運動浩浩蕩蕩,專制與自由的較量亦在華人世界中四處激盪。
當時的Alex還是一名留學生,在日本學習社會學。他希望在這「變革的時代」做一點甚麼,幫助那些追求民主、自由、法治的人。但他也很清楚,作為中國大陸人,參與香港抗議,那很可能就意味著危險。
「我在家裏思考慮了3個月,思考一個問題,我應該去香港嗎?」Alex說,「最後我做了一個決定:讓上帝指引我的路。」
於是他搭上了前往香港的火車。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預料中的危險會來得這麼快。就在他抵達香港的第二天早上,他就遭到了仇視反送中人士的襲擊。在一場「血戰」中,仇視者打傷了他的右眼,他則咬掉了仇視者的一塊耳朵。兩人都遭到警察的逮捕。
作為受害者,Alex很快得到了釋放,隨即便參加了維多利亞公園的遊行。由於他的眼睛帶傷,現場的急救人員還以為他中了催淚彈,趕忙為他噴生理鹽水。這反而給他帶來了一點困擾,因為縫合傷口用了可溶解的生物線,不適合接觸鹽水。
流浪香港
「當時在大陸,共產黨會跟大家說,你參加香港抗議,CIA就會給你錢。我在香港待了3個月,我也沒找到一個CIA。如果我知道哪有CIA的話,我不介意去拿點現金。哈哈」Alex說。
這固然是一句玩笑,但也確實反映著Alex當時的迫切需求,因為在來到香港的第一個月,他就碰上了小偷。那天他在公園的長凳上休息,醒來後卻發現身上的一部份錢丟了。囊中羞澀之際,他思來想去,決定帶著不多的行李,搬進香港的機場裏露宿。而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在這期間,Alex從醫生處得知,他的右眼面臨視網膜脫落的危險,治療開銷可能達到10萬元港幣。但他當時只有2萬多元。
「我想可能要失去我的右眼了。但過了幾秒鐘,我告訴我自己:挺好的,我還有我的左眼。」Alex說。
他嘗試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方式,最終在一名女生的推薦下,得到了當地醫生的幫助,免費做了激光手術,保住了視力衰退的右眼。
保衛尊嚴
在機場,Alex讀了鄭念的著作《上海生死劫》。書中提到,鄭念的女兒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作家自己則被關進了牢房,但此時的她仍想盡辦法梳頭、洗臉、保持整潔和尊嚴。
鄭念的經歷亦對Alex有所啟發。在參加集會、上台演講或接受媒體採訪之前,他總是要將自己整理得乾乾淨淨。他可能在機場的殘疾人衛生間裏擦洗身體,也可能去市中心的衛生間洗澡,然後到公共洗衣房洗烘衣物。
「不管在甚麼樣的艱難環境之下,只要你不認輸,你都能想到一個辦法去解決。」Alex說。
艱苦謀生
由於初來香港時的鬥毆事件,Alex必須留在香港等待法庭傳喚,一直到3個月後才得到無罪釋放。隨後,他在一些朋友的幫助下先後去了南韓和印度尼西亞,最後得到了公益人士的資助,來美國德州生活了一年。
隨著資助到期,Alex又去了洛杉磯,希望在當地的華人社區找份謀生的工作。當時由於疫情,移民局處理政治庇護申請非常緩慢,以致於Alex很長時間都沒有工作卡。最窮的時候,他手裏總共只有1,000多美元。
「你知道在洛杉磯市裏那裹,有差不多三四百個帳篷,一條街上全是流浪漢。我不想當一個流浪漢,雖然我只有1,000美元。」Alex笑言。
他找到了一份體力工作,在倉庫搬運貨物。由於工作地點距離他的住處有40分鐘車程,他在第一周只好乘網約車上班,消耗了超過一半的財產。好在他緊接著領到了一周的薪水,搬到了距離倉庫較近的一處房子。
這份工作的報酬並不算少,讓Alex在3個月內掙到了1萬美元。與之相對應的,是每天15小時的工作時間,400到500個箱子的搬運量,每個箱子從25磅到50磅不等。
為了生活,他還鋪過地板、舖過房頂,做過很多完全沒有安全措施的體力工作,甚至稍有不慎就可能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成殘廢。Alex說,假如真的發生了這種事,老闆可不會為一個非法勞工負責,那麼自己就只有流浪了。
「我做了我最大程度的選擇。在只有1,000美元的情況下,我沒有讓自己變成一個流浪漢。但是我問我自己,我以前是一個社會學的學生,我現在是一個非法打工的人,這樣的生活,對於我來說真的是挺絕望的,是不是我這一輩子都要做這個體力勞動?」Alex說。
他清楚地知道,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辭掉了體力工作,在家思考了3個月:「我是不是應該做一個長途旅行?為我自己,也仍然為完成我的使命,支持那些熱愛自由和民主的香港人,為了改變我自己的人生。」
千里單騎
Alex形容自己是「一個相當的理想主義者」。他可以為了參加香港抗議而花光所有的錢;也可以在完全沒有長途經驗的情況下,騎著一輛廉價單車,踏上跨洲旅途。
「別人跟我說,你這個100塊錢的沃爾瑪單車質量這麼差,你甚至連拉斯維加斯都不可能到;你甚至連修車都不會,你在路上如果遇到爆胎了怎麼辦?然後我說:我有一顆很堅強的心,我一定能完成我的目的。」Alex說。
那是2021年的7月,Alex騎車離開洛杉磯,沿著東北方向的公路,闖進了加州的莫哈韋大沙漠(Mojave Dessert)。
當時正是「地獄」一般的夏季。白天在華氏120多度的烈日下騎行,Alex感覺屁股下面坐著一團火,眼前模糊地看到一波一波的熱浪。
到了深夜,這裏的氣溫仍有華氏80到90度。一天晚上,找不到旅館的Alex倒在路邊睡著了。清晨,一名黑人開車路過,停下車來問他:你還活著嗎?
不久後,Alex來到拉斯維加斯附近的一個小城鎮,然而馬上就碰到了新的困難:之前的旅途已花掉了接近一半的財產,帳戶裏只剩下2000多美元了。
在半年後的一場演講中,Alex曾問明尼蘇達州的中學生:如果你是我,你會立刻回洛杉磯找份體力勞動,還是冒著成為流浪漢的風險,繼續前進呢?
學生們大多覺得還是回洛杉磯比較好。Alex則恰恰相反。「我想我有這個使命,要告訴大家,獨裁者實際上是色厲內荏的,他們害怕人民表達自己的態度。我要做的事就是告訴大家,要表達自己的態度。這也是香港抗議者在做的事。」他說。
但是他很快又遇到另一件「特別糟心」的事。一天早上,睡眼矇矓的他想在自動售貨機買飲料,不小心卻把銀行扣賬卡塞進了現金入口,損壞了卡片。他打電話給美國銀行,卻被告知,最近的分行在鹽湖城。當時,他身上只有3美元了。
「拿3美元到鹽湖城,聽起來挺有意思的。」Alex笑著說。不過等他到達鹽湖城的時候,不僅這3美元裏還有2美元剩下,他身上還多了200美元。這些錢,來自一個寄宿家庭和一名路人司機的捐助。
Alex經常通過旅友互助APP「Warm Showers」尋找寄宿家庭。一路上,他還向很多萍水相逢的人講述了他的故事。在丹佛,一個在公園裏遇到的路人Jamie,聽了他的故事之後深受鼓舞,給了他20美元;在北達科他州,有個寄宿家庭請他幫忙做籬笆,付了他750美元的報酬;在明尼蘇達州,一名退休的大學教授跟他吃了一頓飯,隨後資助了他500美元……
涅槃重生
9月20日,Alex遇到了旅途中最嚴峻的考驗。在北達科他州的一條公路上,一名醉酒司機開著一輛小貨車,從Alex身後撞了他,使他被送進了深切治療部。等他醒來的時候,醫生對他說:「你能醒過來,是上帝的奇蹟。」
他在醫院裏切除了脾臟,昏迷了2周,而後恢復了1個多月,這期間還被心理醫生診斷出抑鬱症和創傷應激障礙(PTSD)。出院後,他在鹽湖城的朋友處停留了3個多月,於2月10日乘飛機回到車禍發生的城市Grand Forks。他買了一輛新的山地單車,頂著北達科他州的嚴寒風雪,繼續向東進發。
2月的鹽湖城已經開始回暖,而北達科他州的很多地方卻「像一個地獄」。Alex碰到過雪暴,也碰到過華氏零下40度的極凍天氣。他戴著防霧護目鏡,穿著5層衣服和特殊的防凍手套,在大雪中推著單車前行。他沒辦法深呼吸,時不時感覺頭暈和背痛。
一路上,他把很多隨身物品,例如帳篷,都送給了寄宿家庭,因為在雪中前進的他不能帶太多東西,否則容易失去平衡。他說,旅途中他看到過上千隻動物屍體,如果不是足夠小心,他自己也可能倒在地上,被車輾過,成為下一具死屍。
Alex說,嚴冬帶來的困難程度,遠遠大於酷熱的沙漠。但他沒有選擇改走南方的溫暖道路,因為他是在北達科他州跌倒的,他想從那裏站起來。
「你能在嚴酷的自然環境裏解決遇到的問題,也能在殘酷的生活裏解決問題。邏輯是一樣的,要直面你的困難,而不是逃避困難,」Alex說,「我相信,上帝會指導我的道路。」
隨著春暖花開,Alex的平均速度慢慢加快。在車禍之前,他平均每天能走60到70哩;過了北達科他之後,他漸漸增加到了每天65至70哩,最快的一天甚至走了113哩。
「對於我來說,車禍是一個重生。」他說。
再次啟程
5月13日晚上9:30,Alex抵達麻州劍橋市(Cambridge),完成了整個旅程。37歲的他,額頭上已有了幾縷白髮。他穿著黑色單車服,戴著黑墨鏡,騎著黑色的寬輪山地車,車後面載著幾個沾滿塵土的小包。
Alex說,曾經幾乎所有人,包括女朋友在內,都覺得他不可能完成旅程,尤其是在那場車禍之後。
不久前抵達華府的時候,他給一個曾覺得他不可能的香港朋友發信息說:「你是我這個旅程最開始,也是到最後的見證者。」這個朋友則問了他的Venmo帳號,給他轉了500美元。
「有些人跟我說,他們被我這個旅程給感動還有激勵了。我自己開始這個旅程的時候,我也沒有想激勵任何人。我只是覺得我自己太絕望了,我覺得我自己都需要被人激勵。但是通過整個旅程,別人告訴我,我激勵了他,這也可能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吧。」Alex說。
他在劍橋市稍作停留,參觀了哈佛大學。隨後,他在麻州牛頓市(Newton)停留了一周,每天都感到嚴重的偏頭痛,不知是不是車禍的後遺症。
他說,希望有朝一日能來哈佛法學院學習。而在那之前,他可能會先念一所社區學院,進而轉入公立大學。不過,聽到這些計劃,有些朋友便又開始對他說: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Alex還有其它的旅行想法,比如駕駛「自由香港號」獨木舟穿越密西西比河,或者坐帆船航行到關島。他還想建立非牟利組織,幫助遇到車禍的單車手,幫助逃避專制政權的中國大陸人和香港人……他說,如果真的熱愛民主自由,那麼就應該做一些事情,哪怕是很小的事情。
「你不用在意任何人告訴你,你不能做到這件事。我告訴你,你能。為甚麼?因為你不是所有人,你是你自己。」Alex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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