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意象頗為豐滿、繁複。例如,夸父逐日死而杖變桃林之「神話」,「周武王克商,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見《尚書》之「太平」,劉關張桃園結義之「仁義」、陶淵明世外桃源之「美好」、王母娘娘蟠桃盛會之「喜慶」、道教中桃木劍之「驅邪」……等等。
《題桃樹》(杜甫)
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
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
簾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
寡妻群盜非今日,天下車書正一家。
《桃花溪》(張旭)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而唐詩中,於桃花流傳最廣的一首詩,當屬崔護(七七二~八四六年)的《題都城南莊》,詩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據說,崔護到長安參加進士考試落第後,在長安南郊偶遇一美麗少女,次年清明節重訪此女不遇,於是題寫此詩。女見詩抑鬱,絕食數日而死。幾日後,崔護再來,進門一哭亡靈,女竟復活,兩人結為連理。
故事頗類傳奇小說,但其桃花意象,可遠溯《詩經》。《詩經‧周南‧桃夭》一詩,清人姚際恆評論曰:「桃花色最豔,故以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其詩曰: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桃花怒放千萬朵,色彩鮮豔紅似火。這位姑娘要出嫁,喜氣洋洋歸夫家。
桃花怒放千萬朵,果實纍纍大又甜。這位姑娘要出嫁,早生貴子後嗣旺。
桃花怒放千萬朵,綠葉茂盛隨風展。這位姑娘要出嫁,夫家和樂又安康。
以桃花喻美人、愛情、婚姻,在民間最為流行,但其負面色彩亦來自於此,如「輕薄桃花」、以桃李指娼門、「命犯桃花」等等,且從唐宋起越來越重。的確,紅塵滾滾。
但是,滾滾紅塵也淹沒不了超塵脫俗者。唐末五代靈雲志勤禪師,竟見桃花而悟道,作偈曰: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華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多年來,我都在尋找一把斬斷人生煩惱的慧劍。已經都記不起葉子落了,又抽出新枝,這樣秋去春來季節的輪迴有多少次了。有一天我突然見到一樹灼灼盛開的桃花,豁然而悟,一直到現在,我更加不懷疑我所悟到的真理。當時,志勤在大溈山修行,溈山禪師見偈,反覆詰問後,為志勤印可,並說:「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善自護持。」
後,宋代僧人釋道顏為此寫了首《頌古》,詩曰:
桃花尋劍客,不語笑春風。
白頭歸未得,家住海門東。
志勤禪師是出家人,悟道偈自然非凡。不過,眾多的唐朝詩人還是「在家人」,他們敏感的心靈、獨特的感受,將「生活溶解在心靈的秘密」表達得淋漓盡致,有唐一代的風采煥然於史。這是在開創著人類真正的文化。「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教,仍在唐詩中汨汨流淌。
例如,文章開首所引杜甫這首《題桃樹》,大意:
升堂的小徑已不像先前那樣直了,
只因五棵桃樹遮擋了道路。
秋天桃樹的果實可以充飢,
明年滿樹的桃花供人欣賞。
捲起門簾讓雛燕任意來去,
兒童不要任意打那慈鴉。
今日已看不到寡妻群盜,
國家正走向統一。
此詩以桃樹起興,從門口小路邊的桃樹寫起,由桃樹而想起貧人,由貧人又聯想到乳燕和慈鴉,繼而想起寡妻群盜,想到戰亂的結束,想到天下太平。滿篇悲天憫人情懷。杜甫之被稱為「詩聖」,不亦宜乎!
當然,杜甫寫桃花也有歡快之作。例如,《江畔獨步尋花》其五,詩曰:「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這種生趣,亦蕩漾在戴叔倫(七三二~七八九年)的《蘭溪棹歌》中,其詩曰:
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
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以及王維的《田園樂》其六,其詩曰:
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
花落家僮未掃,鶯啼山客猶眠。
而白居易(七七二~八四六年)的《大林寺桃花》,則別開生面了,其詩曰: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這首詩非常靈動,引人遐思,彷彿遙遙呼應著晉代陶淵明(約三六五~四二七年)的《桃花源記》及《桃花源詩》。
自陶淵明詩文一出,「桃花源」從此在中華文化總閃爍著永恆的光芒。唐詩人多有詠桃花源之作,其中王維的《桃源行》、韓愈的《桃源圖》、劉禹錫的《桃源行》三詩頗出色。之後,宋朝王安石的《桃源行》、蘇軾的《和桃源詩》亦有名。清人評論說「古今詠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極」。王維十九歲時寫的《桃源行》,詩曰: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裏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遊衍。
自謂經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雲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清代《唐詩三百首》收有此詩。不過,蘅塘退士也另收張旭的《桃花溪》,並稱「四句抵得上一篇《桃花源記》」。該詩大意:
一座高橋隔著雲煙出現,
在岩石的西畔詢問漁船。
桃花整天隨著流水流淌,
桃源洞口在清溪的哪邊?
此詩寫得意境幽深、構思精巧,耐人尋味。桃花源既是對人世間的觀照,也是一種嚮往;而這種嚮往的世界也並非完全脫離塵世(只是一個「隔」字),同樣生機盎然。與李白的《山中問答》,可謂異曲同工。李白詩曰: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桃花源」與人世間,皆重桃花。人們多說:春色十分,桃花獨佔去八分。所謂半窗竹影萬點墨,一樹桃花千首詩。一年春始,驚蟄醒世。中國黃曆又把每個節氣分為三候,一候為五天,每一候都有相應的物候現象,稱為候應。驚蟄的三候,第一候就是「桃始華」。桃花,在唐詩中,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既有風情亦有風骨,既為紅塵之豔亦啟出塵之思。其之灼灼,蓋有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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