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兼優,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
蘇東坡(蘇軾)天才橫溢,才華器識兼優,決斷精敏,馳名古今。他一生跌宕起伏,而他豁達的胸襟則讓人津津樂道。蘇東坡曾自述「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說自己道根與白居易相似,生命之根深植於修行之土。他晚年被貶到海南儋州時,賦詩「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宛然在生命的畫卷上天風海雨散盡去,清澄本色回復來,舒展開了修行的心跡。
人而仙者 豁達超凡
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說: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都非常好,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說他的詩像「天風海雨」——天上那種無拘無束的風,海上那種沒有邊際的雨。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蘇東坡相比,還是有一個分別的,我認為這個分別在於:李白是「仙而人者」,蘇東坡是「人而仙者」。
李白是謫仙,天上降凡的「仙而人者」;蘇東坡豁達出塵,有「人而仙者」的脫俗氣質,這是否與他累世修行的道根有關呢?
前世記憶夢境說道根
蘇東坡的母親程氏剛懷孕時,曾經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看到有一僧人到她家來要求借宿,這個僧人長得英挺俊秀,但卻有一隻眼睛失明。而蘇東坡自己也說,在七、八歲時,曾經夢到自己前世是位僧人。而他的弟弟子由(蘇轍)和好友都有過同樣奇妙的夢,夢繫東坡的前生。
宋神宗元豐七年,蘇東坡四十九歲,那年的端午節他到了筠州(今江西高安)去找弟弟子由。端午節前有天晚上,子由和雲庵和尚、壽聖寺的聰禪師聯牀共宿,三人都夢見一起迎接五祖寺師戒禪師的到來。那時師戒禪師早已圓寂五十年,而在現實中,他們三人一起迎來了東坡。三人將共同的夢境告訴了東坡,東坡回說,他在七、八歲時,常常夢見自己是個出家人,往來於陜右(今陜西)地區。
師戒禪師修行的地方就在陜右五祖山寺,晚年時去了筠州,後來在大愚寺圓寂。蘇東坡就是在他圓寂後出生的。蘇東坡雲遊人間的一生帶著濃厚的「人而仙者」氣息,該是緣於前世修行的根基揉合成的生命特質吧,在這樣的積澱上,東坡這一世繼續他的人間雲遊修行路。
奇才.從得至悟
蘇東坡在二十歲那年應科舉得了榜眼,實際上他本是狀元。主考官歐陽修以為他的卷子是自己得意門生曾鞏的,為了避嫌而給了他第二名。不久之後應舉制策(由天子發策以問,考生應策問陳己見),蘇東坡出類拔萃入了三等,自宋初以來得此耀眼成績的只有吳育與蘇東坡二人。
宋仁宗時以制策取才,他初讀蘇東坡、蘇轍兩人的制策,退朝回到後宮很高興地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宋神宗尤其喜愛蘇東坡的文章,讀到忘食,常常讚歎「奇才,奇才!」世間的常人也搶著傳抄收藏蘇東坡的文章。
《宋史》說蘇東坡「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可以看出留在歷史上的東坡是志氣特立、浩氣磅礴的全才。然而,東坡任職館閣時,因為常常直言並以文章規切時政,在朋黨之爭中為當軸權貴所惡。畢仲游(字公叔)擔憂他遭災,曾經寫信告誡他,可嘆未能阻止憂慮之事發生。在新舊黨爭之中,蘇東坡被異議者誣陷、彈劾其詩嘲訕時事,因而被御史拘於監獄中一百多天,幾乎至死(俗稱烏台詩案),出獄後族人都不敢跟他留下文字聯繫。驚濤裂岸的人生自此始,讓東坡了悟不同境界的人生,直如脫胎換骨一般。
在《答李端叔書一首》中,他這樣評價年輕的自己:「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
回顧那些現實中雄雋的文章、卓犖策論,博得世間多麼崇高的評價,然而對生命的本質來說其實「何所有」,對生命的提昇並沒有任何助益。從而他悟到了人自鳴得意卻苦不自知的迷障:
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天下紛訟)至,坐此得罪幾死……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比喻自鳴得意),何足為損益。
當世和後世的人們都非常喜愛東坡的詩文。東坡到了晚年則把這些取妍於人的東西都視為「物之病」一類的:
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
他說樹木長瘤,石紋出暈,角透通的通天犀,都因為其妍麗稀有而取悅於人,其實這些特點本來都是物之病呀。顯示他對人世間的「反理」、對生命的真諦有了不同於凡間的了悟。
患難.從悟到澈
因為詩案下御史獄,接著一連串的貶謫,從黃州以至天涯海角的儋州,讓東坡騰越人生低谷,昇華了人生境界。蓋頂的災難並沒有掩沒他的仁慈之心,人生的禍患也沒能奪去他的操守節義之本。
東坡為政愛民如己,依循法律的精神儘量給人民方便,百姓得賴以安居,自發的浩然之氣更是讓他不畏艱難,為民解困事在必成。他對地方上遭遇的問題、政事的弊端都能精敏掌握關鍵,並且決斷對策、貫徹施行,每到一處都解決了不少人民的困難。例如:
在杭州,他治理了饑荒疫病,又疏濬河槽,治理西湖並且用以救荒,民家因而貼他的畫像,又立生祠感激他活命之恩。他在密州緝捕了擾民多時的強盜;守徐州,面臨黃河潰決富人逃命的天大挑戰,他誓言「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從而補牢了河堤穩住了人民的生命財產; 在定州他治理了頹壞的軍紀;知登州時,父老在路上相迎,感激他的愛民措施,無以為報。
哲宗紹聖初年,御史又論說蘇東坡為皇帝起草發策問中,所作詞章有譏斥先朝皇上之意,遂而將他一貶再貶,貶到嶺南惠州(今廣東東南部)。
在惠州,知心的伴侶、侍妾朝雲和幼子也病逝了,從此他一人守終。他安居惠州三年,心中淡然無所蒂芥,相識之人無論賢愚,皆得其歡心。他在《答陸道士書(與陸子厚) 》中自述自省前世今生罪業久積,甘心受苦還業:「禍福苦樂,念念遷逝,無足留胸中者。又自省罪戾久積,理應如此,實甘受之」。在惠州的他,「杜門燒香,閉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汛掃(*灑掃)身心,澡瀹(*修煉)神氣,兀然灰槁(*渾然不為外物所動)之大略也。 」(《答吳秀才書 》)
之後,他又貶瓊州別駕,定居昌化(舊稱儋耳),那裏真是蠻荒之地,連藥都買不到。初到時他租官屋居住,官員不許,於是東坡自己買地築室,當地的土著自動來幫他搬運磚土;薪俸微薄的他常常吃芋薯喝水過日,美食不思。他時常和當地的父老交遊,把儋州當成了自己的真故鄉 。在儋州他作了《獨覺》一詩,詩句展開澄澈無波、心花自放的境界:
紅波翻屋春風起,
先生默坐春風裏。
浮空眼纈散雲霞,
無數心花發桃李。
悠然獨覺午窗明,
欲覺猶聞醉鼾聲。
回首向來蕭瑟處,
也無風雨也無晴。 晚年過金山寺,東坡對著壁上李公麟畫他的像寫下《自題金山畫像》,為患難的仕途作了總結,顯示患難沒能讓他自傷自艾,禍患反而澄澈了他的生命,脫卻人間最牽掛難捨的情,修得無拘無束的慈悲自在: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回歸道根
58歲的蘇東坡在貶降惠州途中,曾拜謁了南華寺廟(今廣東省韶關市境內),寫下《南華寺》,詩中提到自己的前世佛緣,也提到堅定修行的意志:
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練,
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
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
東坡累積三世的精練修行,卻因為前生一念之差犯了修行的大戒,因而受譴再入紅塵受今世的磨難錘鍊。東坡一生因為文章著名,也因為文章受難。在他虔心禮敬向佛的這一刻,生命有了感通,淚如雨霰飄落!那些讓他名聲鵲起的珠璣文字,沾染了歪邪不正之念的「綺語」,對歸真的生命,紛紛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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