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一個美食影片,講中國人喜歡見面問「吃了嗎?」的含義,是說因為以前人是餓著長大的,所以見面首先會問這個問題。而我對美食的理解是愛—全部關於愛。
我小時候的第一筆零花錢,是外婆給的。天曉得外婆為啥在那時的我心裏是全世界最有錢的富人,總之,那天當她從懷裏神秘地掏出一張紙幣,我立即就看見了那隻距離我家有好幾站地的書店門口攤位上的菠蘿包。
菠蘿包,是只有生日或者過節才會去買來慶祝的點心。小小一隻,上面是烤得香甜焦脆的金黃酥皮,凹凹凸凸似菠蘿。是我們小孩子的最心愛。每次等不到媽媽把茶杯準備好、茶水泡好,我已經飛快吞下屬於我份額的一隻。剩下的時間,只能喝著滾燙滾燙的茶水,眼巴巴看著所有人享用。媽媽帶我們去買菠蘿包的那個書店叫作新華書店,門前的點心攤位,成為了我心目中的皇宮。每次去逛書店,傻呆呆看著攤位上的各種點心蛋糕和麵包,嚥下無窮口水。
我七歲半,首選的未來職業只有一個:開一家麵包點心店,賣菠蘿包。當然首先是為了自己可以吃很多。我還畫了各種款式的菠蘿包,圓形的、心形的、方形的,認真準備這個將來一定要實現的理想。
那天,給了我零花錢的外婆,一再悄悄叮囑,不能讓父母知道。要藏起來等到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去買一個筆盒。我把紙幣摺起來,摺得小得不能再小,卻發愁不知道要放在哪裏才放心。小手捂出汗急得不行。最後被焦急的我藏在了枕頭底下的一隻襪子裏。
實在已經不記得,第二天我是怎麼能做到悄悄地、趁大人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在清晨獨自一人從被窩爬起來,穿上小棉襖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家門口,然後沿著記憶裏的路線,筆直筆直地往前走,一心一意奔去那個菠蘿包攤位。
記憶中兒時的廣州,冬天的清晨都是霧氣,從珠江邊蔓延過來,濕氣瀰漫,霧氣騰騰,趁太陽還沒有穿透霧霾,小小的我飛快走在長長的騎樓下,穿越一個又一個窄窄的巷口,像誰都擋不住我的前程一樣,無所畏懼,奔向菠蘿包。
我們家住在三樓,從對面的加油站看過來,是一座棕黃色樓房,屬於英法租界時期的建築,木質結構。這座建築裏面住了很多戶人家,每一層住戶大約五六家人,共用一個大廚房,洗手間也是共用。在六層頂樓上,有一個圓圓的大天台,我們小孩常在上面放風箏。我哥哥是個畫畫高手,喜歡站在天台上畫下面的馬路。那條馬路上的有軌電車,每天慢悠悠開著,直通珠江邊。我最喜歡看哥哥畫畫,馬路兩邊的騎樓一直延伸,最後漸漸消失在通往珠江的遠處,這些騎樓每一座的顏色都不同卻淡雅有致,還有木棉花樹,落了滿地濕漉漉的花朵。
大約是我看哥哥畫這條路看熟悉了,也成為了我心有城府的指南。加上和媽媽走過了無數次。我知道,走到修錶匠的店就走了一小半,走到幼兒園就走到了一大半,走到藥店就快了。走到了修鞋舖,走到了布店、雜貨店(裏面也有小孩子最愛的手抽,包裝是一個紙做的小手提袋,裏面用塑料袋裝各色好吃的話梅甘果)到了涼茶舖,清晨這些店統統都還沒有開張。我卻能自動在心裏迅速還原它們的日常。然後接著再往前走,直到看見被刷了灰紅色水泥的騎樓柱子,就到了新華書店的門前。
沒有人留意到我。人來人往的珠江邊,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清晨是一個大好時光,想要做一番事業的人都起得很早,夾著公文包背著書包,一個個顯得興高采烈,賣菠蘿包的小販也沒有發現我是一個人前來。她在人聲鼎沸的人群裏接過那張被摺得非常小的紙幣,展開,放入鐵盒。然後將兩隻熱乎乎的菠蘿包裝到紙袋裏遞給了我,還找回了很多錢。我將兩隻手幾乎都抓不牢的紙幣們,一股腦兒塞到了棉襖裏,捏著紙袋,深吸了一口氣,再一路緊張地飛快往回走,心裏一邊祈禱大人們沒有發現我不見了,一邊飛快吞下了其中一隻菠蘿包,留一隻要帶給外婆。因為緊張過度,都忘記了品味。現在想想,那真是個好人很多的年代啊,讓一個胖乎乎、走起路來像鴨子差不多並且還睡眼惺忪的小妞安然無恙地走了那麼遠,毫髮無損。
是不是上天眷顧冒險家潛質的小孩,天曉得為啥那天大人們一早都在外面幹活,居然沒有一個大人發現,我,一個人爬出了被窩!走在了外面的騎樓下?頂著寒風和睏意,捏著一張還不清楚是多少錢的紙幣,只為一隻剛剛出爐的菠蘿包?當然除了外婆例外。外婆大約是所有闖禍小孩的第一發現人,也是所有闖禍小孩的巨大保護傘。我哥哥曾有一隻兵乓球拍不小心掉到隔壁幼兒園二樓陽台上,那天幼兒園不開門,他居然帶領了另外一個哥哥,從洗手間的窗戶直接順著我們樓外面長長的水管爬了下去,撿起球拍塞到了後面的褲腰帶裏再往回爬。看得我們尖聲大叫,那天大人也全都不在,也是除了外婆沒人知道。她作勢打了我哥幾下,再罵了兩聲,就兀自坐地上哭了起來。我哥自那以後乖了很多。
那天從遙遠的菠蘿包店回來唯一一個撞見的外婆,嚇得臉色發白,一把將我抓到了她房間,我棉襖裏的錢全部被沒收,她狠狠罵了我幾句,又打了我好幾下,然後吃了一口我帶回來的菠蘿包,剩下的叫我吃了,命令我趕緊爬回床上蓋上被子,裝作還沒有睡醒。那天,到現在我還記得的是,我躺在還沒有完全散去熱氣的被窩裏面,閉上眼睛回味著菠蘿包的滋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香甜。
十六歲生日時,和外婆分享我和她之間這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還記得外婆感嘆起來關於我的菠蘿包理想,真是說變就變。她一邊嘖嘖稱奇,說我的膽子從小那麼大,指不定是因為有神明暗暗保佑著我,一邊又從廚房裏端過來一盤用糯米粉和雞油做的點心,看我囫圇吞下,聽我大讚「好好味」,然後,她第一次拿出了一張白紙,慢吞吞地坐在我對面,端正地寫下她的名字給我。
十六歲的我,接過了那張紙,第一次念出外婆的名字:王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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