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駕著她那輛「福特1973」 沿著一條狹窄小巷緩緩前行,看到不遠前方的小巷盡頭有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屋子,從屋裏還射出淡淡的燈光。她在那座白色屋子對面的馬路邊停下車來,藉著車前燈射出的白光,終於看清楚了:她終於找到了婷婷的家 — 玫瑰別墅。這地方實在太隱蔽了,儘管事先婷婷把路線說得那麼仔細,湘雲還是費了好一番周折才摸到她家的大門口。

一月的市郊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冷。湘雲把穿在身上的那件紅色短外套裹裹緊,用左手提起手提包,沿著一條鑲嵌著石子的小路向玫瑰別墅走去。

這屋子靜得出奇。除了陣陣微風和間或幾聲鳥啼,聽不到其它任何聲響。她敲了敲門,但沒有動靜。隔了好一會兒門開了,湘雲抬頭一看,不禁一愣 — 站在門口的不是她的閨中密友婷婷,而是一個穿戴古怪的年輕姑娘。她穿著大袖寬身的長裙,長裙長到遮住了鞋子,外面套著比甲,活像一個古代平民女子。與湘雲一樣,她看到站在門口的陌生來訪者的一剎那也不禁一怔。

「晚安,」湘雲先開了腔。「周婷小姐是住在這兒嗎?」

「周婷?」姑娘更覺茫然不解。「不,這裏是蔣府蔣老爺家,小姐。」

「但我確信地址是對的,」湘雲著急了。「肯定哪兒出了差錯。我可以借用您的電話與我的朋友通一次話嗎?她一定會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說罷,她微笑著望著那姑娘,等著她的答覆。那姑娘顯然發現了甚麼,先前滿臉的驚訝已被難以掩飾的驚恐所取代;只見她嘴唇在顫抖,全身在哆嗦,瞪得像銅鈴似的雙眼怔怔地向湘雲的肩後望去,似乎她身後隱藏著甚麼可怕的妖魔鬼怪。湘雲忙轉過身來,想看看究竟是甚麼怪物把這可憐的姑娘嚇成這副慘象,但甚麼也沒發現;她身後只有她那輛「福特1973」,兩盞車前燈依然亮著,射出的兩道白光在漆黑的小路上畫出了兩輪光圈。

另一扇門突然開啟了。從門口走出一個長者,一身穿戴與那個姑娘一樣奇特。他大約有四、五十歲,大圓臉,兩邊腮幫上長著又長又濃密的黑鬚,下巴沒留鬍子,身上穿著一件式樣古怪的絲綢寬袖長袍,頭戴四方巾,瞪大著雙目打量著登門造訪的來客,臉上流露著驚訝與不安。湘雲懷疑她自己是否闖入了一個化裝舞會;要不然這屋裏的人怎會盡穿奇裝異服、一個個看上去活像明代、甚至宋代的古人?

「丫頭,你怎麼了?」那男人先開了腔,數落著那年輕姑娘。湘雲猜想,這男子肯定是這一家的主人蔣老爺。「真不懂是甚麼把你嚇成這等模樣!沒看到那位小姐還站在寒風中嗎?還不給我滾回屋去!」

那個給湘雲開門的姑娘顯然是個女僕。聽了主人的責備,她甚麼也沒說,雙手捂著臉奔回屋去。

「抱歉之至,」蔣先生尷尬地笑著,對湘雲說,「貴人駕到,蓬蓽生輝。請小姐賞光進寒舍坐坐,見見賤內, 在下三生有幸。」

說著,他彎腰向湘雲作了個大揖,又作了個請客人進屋的姿勢。湘雲身不由己跟著他進了屋,把手提包放在屋角,舉目環顧四周,不禁驚訝得張大了嘴,再也合不攏。屋裏的陳設古樸典雅,餐桌、椅子、窗簾、煤油燈……一切的一切,都與一個古代百姓家庭的傢俬一般無二;此情此景在電影、小說裏常常看到、讀到。湘雲覺得他一下子跌進了幾百年前的明朝、宋朝,跌進了那個時代的一個典型的小康之家。

她定了定神,繼續觀察四周的一切。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屋裏除了她和這家的男主人,還有一個中年女人,正坐在火炭缸的躺椅上閉目養神。湘雲對她全身上下飛快地掃視一通,發現她也是古代婦女打扮:頭戴孝頭髻,烏雲畔插著素釵梳,身穿一領白絹衫兒和一條細麻布裙。

「這一定是蔣太太,」湘雲暗自思忖著。此刻,蔣太太顯然已看到家裏來了客人,張口想說甚麼,卻又甚麼也沒說清,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雖然鉚足了勁,也沒能說出一句、半句話來。

蔣先生為客人端來了一張椅子;湘雲道過謝坐了下來。望著自己身上的短裙、緊身外套和高統靴,她感到十分尷尬,坐立不安。出門前她刻意打扮了一番,準備跟周婷一起到一所鄉村別墅去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卻不料稀里糊塗地闖進一個古代讀書人的家裏。她覺得與這裏的一切格格不入,就像一個誤闖入地球的外星人、與身邊的一切根本無法適應一樣。這屋裏的主僕三人究竟是甚麼人?他們是不是在精心策劃一場惡作劇?要不,他們是不是都瘋了?……

與此同時,蔣太太也在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她。看來他們對湘雲也看不慣,甚至讓客人的裝束嚇住了。「瞧!她的頭髮剪得這樣短,簡直像一窩蓬亂的草堆!還有她那像一團火一樣的緊身衣和短裙下那截光溜溜的大腿!」蔣太太喃喃自語著,突然驚呼一聲,向後一仰倒在搖椅上,雙眼緊閉,似乎昏了過去。

「夫人,你怎麼了?」蔣先生忙趕到妻子身邊。「夫人勿驚。這位小姐要到友人家去,想必是走錯了門,要我等給她指路。」

接著,他轉過身來,對湘雲說,「老夫六年前從台北搬到這此地定居。這裏環境幽靜,空氣清新,有利於賤內安心養病,早日康復。」

接著,他給湘雲灑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遞到她面前。「容老夫為小姐奉茶,小姐想必渴了。」
「謝謝,」湘雲微笑著接過茶來,高高舉過頭:「祝夫人早日康復。」然後挽回端著茶杯的手,以茶代酒,一仰頭,將一杯茶一飲而盡。

「適才內人失禮,乞望小姐鑒諒。」蔣先生彎腰向湘雲又作了個大揖,繼續說下去。「實在是小姐的裝束與我等不盡相同,我等僅覺幾分詫異,別無它意。」

「蔣先生太客氣了,」湘雲說了幾句客套話,心裏可在盤算著:這對夫婦從裝束穿著到舉手投足、談吐舉止,全盤古代化,他們似乎完全生活在幾百年前的宋代或明代!

「難道這裏還有另一座玫瑰別墅?」湘雲感到不可思議,對蔣先生說,「我是今天從台北出發來到這裏的。下午四、五點才開車;現在已經八點了。我必須給我的朋友打個電話,告訴她我已在她家附近,要她告訴我她家究竟在哪裏。」

蔣先生聞言,大驚失色:「小姐是說今天下午申時才從兩百多里外的台北啟程,不到兩個時辰就趕到我們這個鄉村小鎮?」

「是的,」湘雲回答。「我的車不太好使喚,路上還耽擱了好一會兒。」

蔣先生頓時臉色慘白。他伸出哆嗦的手掀開窗簾一角,探頭向外望去;看了好一會兒,才默默地把窗簾放下。

沉默。良久的沉默。

湘雲感到十分難堪。「可以吸支煙嗎?」她打破了沉默,從衣袋裏取出煙盒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煙來點上了火。

蔣太太注視著湘雲的一舉一動,她看清了這個不速之客點煙的全過程,嚇得連聲驚呼。蔣先生剛才透過窗子看到停在屋外的那輛古怪的、沒有馬拉的馬車,心中已充滿了恐懼;尤其是車前那兩盞射出兩道強光的、圓鼓鼓的燈,他一輩子也沒見過,就像傳說中口噴烈火的巨龍一樣可怕。此刻他又看到這位一臉秀氣、和藹可親的小姐從一支纖細的白色小棍裏抽出陣陣清煙,並把它鼻子和嘴巴裏噴出來。這哪像是甚麼溫文爾雅的小姐!這分明是個假扮成美女、來自地獄的妖魔!

「滾!快滾!」蔣先生緊緊摟著太太衝著湘雲氣急敗壞、聲嘶力竭地咆哮著,「不管尊駕是人是鬼,不管閣下是何方神聖,看在老天爺份上,請快走吧!別來攪擾我等平民百姓!」

湘雲又氣憤又焦急,正想分辯,突然眼前一黑,剎時甚麼也看不見。她茫然不知所措,腦海裏一片混沌,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全身頓時變得輕飄飄的,隨著一陣清風,飄飄忽忽地離開了地面,緩緩地向上翻飛,不停地翻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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