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稍省人事,就懂得自家的處境。家裏有父親的影子,靠壁的書櫃,一排的舊書。牆壁上掛著的黑紗照片,五官秀美的男人,眉目裏有一股靜靜的書卷氣,看得出他的聰慧和孱弱。有一張照片,母親抱著襁褓裏的朱錦坐在椅子上,父親身著白襯衣灰長褲,反剪著雙手,愜意地面對著鏡頭笑。

朱錦大一些,每次和母親一起看這張照片,毫無意識間便熱淚盈眶了,她小小的心靈,還描述不出為甚麼會這樣難過。年輕書生柔情的臉龐、憂戚的笑容⋯⋯永遠有一隻淒婉的二胡在門外奏,映襯的是她母女二人的孤苦境遇。

然而,朱錦也有她記憶裏,許許多多的溫馨。一樣吃食,母親留給她,她呢,再饞也捨不得吃,悄悄留給母親。一枚雞蛋、一塊紅豆糕、一隻早點鋪子買來的菜包,對方注意到時,彼此會心地相視一笑⋯⋯

明淨的黃昏,朱錦拿一隻高凳子在門前寫工作,母親坐在縫紉機前縫衣衫,雙腳韻律地踩踏著踏板,發出嗡嗡嗡的聲息。朱錦拿筆在胳膊上畫手錶,一格一格地,意識到天光晚了,看不見字了,頗為不過意地回頭窺一眼母親,她依舊埋著頭在做衣衫,瘦削的背部彎成一個豎的月牙形,伸著頸子,眼神專注地看著縫衣針在衣料上落下細密的針腳,一隻手平服著衣料,另一隻手時時去調整縫紉機的轉頭,上線、拿刀剪等等。

母親燒飯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情,專注地擇菜、切菜、守著火候,站在鍋灶前,專注地等著菜熟。她單薄的樣子,看起來很寂寞,專注於心裏的哀傷——守寡的這許多年,令她的整個人被哀傷和操勞塑就成這樣一種專注,這樣的身形。

風蕭蕭地吹房後的水杉和楓樹,將火紅的落葉鋪滿屋脊。朱錦坐在天光裏,有手無心地寫功課。寫完了,一個人在門簷下踢毽子、跳格子,一個人從頭玩到尾。她小小的心窩裏,有著一種恬靜的快樂。

下雨的時候,瀟瀟的雨在青瓦屋的屋簷下,掛著一掛珠簾,清冷的天光裏,格外的寂寞。這樣的天氣裏,母親就會張羅一樣吃食。通常是做湯圓,先泡好糯米,拿小石磨磨成米漿,是小小的一盤石磨,兩盤石紋縱深的磨盤,承轉的木頭磨心,有年紀了的家什,用過了往上幾輩人的。母親端坐在磨台上,將石磨攬在懷裏,一手裏滿來滿去地轉著圓弧,另一手用杓子往磨眼裏添米,朱錦呢,歡天喜地繞著石磨和母親,伸手相助,非要幫著推磨把手,推不動,又非要拿杓子幫著添米,潑潑灑灑,米一半灑在磨盤上,一半灑在地上,只是一顆都不曾落到磨心,照例惹得母親叫苦不迭。廚房的灶膛裏燃燒著火,屋外的煙囪裏吐出去的炊煙,裊繞在高高的綠樹間。還有,做糰子的時候、做蒸菜的時候,燒灶膛的便是柴爿,紅豔豔的火,大鐵鍋的沸水裏立著竹蒸籠,蒸熟了的米香氣、肉香氣、薑蔥香氣、菜蔬的青氣,都從竹蒸籠裏往外團團地湧。朱錦在熱霧氣、柴火的煙氣裏,團團地跑著,礙手礙腳地礙著母親,她心裏很快樂。

還有母女在床頭睡下時,朱錦摸著母親的腳,一個一個揉過她的腳趾;給她打散開的頭髮編辮子,試戴她的耳環、手鐲,幾樣簡單的銀飾,帶給小姑娘豐足的快樂。母女絮叨著夜話。「你小時候是怎樣的?長得像不像我?」朱錦這樣問。

「你怎麼老是不講話呢?」朱錦不滿意母親的微笑不語。

「講話好吃力的。」母親微笑著說出半句有哲理的話。

「講話怎麼會要力氣呢?我就好喜歡講話。」朱錦深為不滿,「那你原來和我爸爸講話嗎?」

夜晚的母親在枕上講起父親來,夜晚的聲音充滿了溫柔。她和他似乎也不多話的,他騎車帶她去看戲、看電影,月光照耀,又明又亮,路邊的花田在月光下漫漫綿延。父親喜歡說笑話,不過,他這個人,其實傲氣、眼界高,常常是背後瞧不起人家的,他這些心氣,都慢慢地影響了妻子。他們夫妻做人,以萬事不求人為準則,這些,朱錦聽不大懂。然而,領略得到其中一種艱險的氣息。沒有安全感⋯⋯這世界哪個地方都風寒雨急。

他的手也巧,家裏的傢俬,都是他動手伐木、裁木頭做成的。朱錦環顧睡房裏的木頭衣櫃、平展的長桌、擱著雪花膏的小小化妝台,登時恍然大悟:「難怪你是個裁縫!」——裁衣料和裁木頭,可不是師出同門嗎?

父親留給朱錦的印象,是兒時被他抱在懷裏,牽在手上感覺到他下頜的鬍鬚,包住小手的他的大手掌,溫熱,清潔的皮膚,他衣服上的香皂氣、煙草氣,踏進家門時呼喚她的聲音。他的臉,是照片裏的臉,那樣恍惚地,在往事,風中,陽光裏,不那麼清晰,然而,確鑿無疑地存在過⋯⋯

父親留給朱錦的印象,是兒時被他抱在懷裏,牽在手上,感覺到他下頜的鬍鬚......
父親留給朱錦的印象,是兒時被他抱在懷裏,牽在手上,感覺到他下頜的鬍鬚......

母親單調而沉悶的話語,在夜最深處,卻多起來。朱錦睡著了,耳朵裏彷彿有一個人高一腳低一腳、遠一聲近一聲地告訴她:他死得這麼早,其實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被人活活氣死的⋯⋯那個單位的頭,一直和顏悅色地壓著他,不給他轉成正式職工,不給他安排家屬。他一直挑大樑,幹很重的活,有了難題人家都找他,活活累死了,死之前打報告上去,要解決身份問題,組織上還要他「再鍛鍊鍛鍊,觀察觀察」。死了留下這孤兒寡母,一點撫恤金都不曾有。「因為不是正式職工。沒有級別。醫藥費的債也不管,我累死累活還了好幾年。你鄉下的祖父母,揀了幾件好家什,拿回去分給兄弟了。」母親的聲音裏帶了恨,朱錦感覺到悲傷緊迫地逼來,她發出兩聲嗚咽,隨即,被更深沉的睡眠湮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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