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生活秩序的過程中,我見過不少心理諮商師,雖說是為了讓我走出失明的陰霾,重啟新生活,但實際上對我卻沒有任何成效。
直到小雞上網搜尋到提供諮商而本身也是視障者的郭淑琪,帶我去一探究竟。淑琪姐沒有心理諮商師的專業背景,她罹患遺傳性視網膜色素病變而失明多年,很能理解視障者面臨的各種困境,對我們的無助也能感同身受。
淑琪姐不說客套話,也不會主動安慰人,卻是個很有正義感、很直率的人,聽到不公不義的事情會拍桌子大罵;或者應該說她不把自己當成障礙者,也不會將別人視為需要特別照顧的障礙者。
淑琪姐開了一間複合式咖啡店「回家」,第一次去見她,根本連會面的交集都沒有,更遑論有任何交談了。此後,我每周固定去淑琪姐的咖啡店兩、三次,為了省錢,有時一杯飲料都沒點,只是枯坐在店裏,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要諮商,她也沒主動來問過我要做甚麼。過了一個月左右,有次點了份餐點,送餐的人把食物端上桌後,順勢坐了下來,說:「少年耶,你來很多次了耶!」聽到這句話,我感覺面前這個人應該就是傳聞中的郭淑琪了!
淑琪姐問我怎麼一個人傻傻地坐在這裏,我悻悻然回答:「因為沒人來招呼我啊!我以為你會先來找我講話。」
「傻子,你不主動開口,誰知道你要幹嘛,我忙得很呢!」聽到她直白又爽朗的回答,我立刻知道為甚麼在網絡上褒貶參半了,不過也正顯出她的真性情。
我告訴淑琪姐帶我來這裏的是我的女友小雞,但她似乎打算落跑離開了。淑琪姐不但沒有安慰我,反而淡淡地說:「跑了就跑了,你要頹廢就頹廢吧!但你還年輕,要將注意力放在現在擁有的,不要看那些已經或即將失去的,那只會讓你更不開心而已。」
講著講著,淑琪姐突然把一隻手伸過來,先摸摸我的衣服,又摸摸我的臉。
「看看你現在是甚麼樣子?臉上都是鬍渣,衣服也不好好穿。」
我當時確實很不修邊幅,加上自暴自棄地暴飲暴食,體重飆升到超過九十公斤。
「反正我看不到,穿得帥氣要幹嘛?」我一副無所謂的語氣。
「來!你摸摸看我的衣服。」淑琪姐抓著我的手摸她身上的衣服。
「感受一下,衣服的料子是不是很好?這代表我穿得很漂亮!」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得漂漂亮亮出門,心情也會很好,為甚麼要因為眼睛看不見,就放棄打扮自己的權利、放棄對品味的堅持呢?」
她問得我啞口無言、如雷灌頂。是呀!我以前不是總在衣櫃前精挑細選當天的穿搭,頭髮要抹上髮膠打理好造型才出門,為甚麼現在變得這麼邋遢了?
我三天兩頭往淑琪姐的店裏跑,摸著店裏厚厚一疊的菜單,很好奇這麼多道菜色的烹煮是否都由淑琪姐一手包辦?
「當然,我很喜歡下廚做菜,如果哪道菜的食材沒有了,隨時去附近超市買就好了。」淑琪姐回答得一派輕鬆。
我吃過幾次淑琪姐做的餐點,稱不上好吃或不好吃,就是有種媽媽的味道。咖啡店的生意不算好,經常待了半天只有我一位客人,但還是會聽到淑琪姐忙進忙出的腳步聲,門上的鈴鐺也不停作響,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甚麼。
「淑琪姐,你在店裏跑來跑去,真的不像視障者耶。」
她輕描淡寫回了一句:「你也可以啊!只要你願意的話。」
和淑琪姐的互動中,我發現牢牢捆綁自己的束縛不是一雙看不見的眼睛,而是一顆心。失明後腦海裏經常出現「一切都完了!我沒救了,人生已走到盡頭了」的想法,因此遲遲不肯踏出重建的那一步。
很多人說是淑琪姐改變了我,其實她只是教我如何做回原本的自己。我轉過頭才發現身邊還有那麼多愛我的人,媽媽無怨無悔地照顧我,仲瑜為了陪伴我,辭掉工作回台灣,還有一群在交大認識的好朋友,他們都默默地關心、支持著我。
她用生命告訴我的事
回到交大念研究所之後,和淑琪姐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打電話問候她,另一端總是傳來酷酷的聲音說:「我很忙,沒事不要找我。」
準備博士論文口試前夕,難得接到淑琪姐的來電,她語重心長地說:「小甘,你是有能力的,我不會看走眼。要相信自己,把你想做的、應該做的,趕快去完成;儘可能幫助別人、影響更多人,過程可能會很辛苦、很挫折,也可能遭人誤解或曲解原意,但你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事情,就不要猶豫,放手去做,因為你的堅持與努力、你做的事情可能改變那些已成為或正成為障礙者的一生。」
晚上回到宿舍後,在電話中和家人談到淑琪姐講的話,他們感覺聽起來有種傳承的意味;第一時間我沒想那麼多,卻隱約感覺可能出了甚麼事。後來輾轉得知她罹患大腸癌末期,手術後,她誰都不肯見。
我氣她為甚麼打電話時沒告訴我她生病了,即使我嘴上說著氣惱,但心裏惦記更甚,耐不住著急,從新竹直奔回台北,總算找到她了。
「你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沒空啦,我很忙!」
「新竹是有點遠,你不來也沒關係,等我畢業回台北,請你吃豪華素食大餐。」
「有炸雞排嗎?」到這個節骨眼,淑琪姐似乎已經放棄康復的希望了。
「你是我的偶像,叫我不要只看失去部份的是你,叫我堅持下去的也是你,你絕對不能變得和當初的我一樣。」
「小甘,我本來以為失明是最可怕的,等到可以行動自如、開開心心地繼續生活,認為自己已經無所畏懼了,但此時此刻才理解真正可怕的是死亡。」
總是搶先一步的淑琪姐,又升級到另一個境界了,我才突破失明的困境,她卻已面臨死亡的威脅。我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好故做輕鬆地說:「不論在天上人間,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
沒想到再次見面已是天人永隔,而我沒來得及道別。
每個人的死亡率都是百分之百,只是通常無法知道何時會死而已,換句話說,活著的我們不過是尚未被處決的死刑犯。而這「絕對死刑」的執行時間及方式,不論我們有多麼不捨得、多麼不願意,還是無法翻轉既定的天命。
淑琪姐的告別式在畢業典禮過後,我刻意帶著博士班畢業證書和仲瑜一起去送她最後一程。
我走到靈柩前,在她面前放上鮮花,拿出被雨打濕的畢業證書,說:「淑琪姐,我畢業了!記得喔,我欠你一頓素食大餐。我們一定會再見面,你先去另一個世界幫我探路吧。」
我和淑琪姐的接觸只有短暫又密切的一年,我相信自己會遇到她是有原因的。她從來不直接告訴我應該做些甚麼,而是以身作則地做給我看,無形中似乎在我身上埋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隨著我的能力逐漸茁壯、生長、繁衍,或許終有一天得以蔚然成林。◇
——節錄自《在最暗處看見光》/時報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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