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瑞奇沒等別人邀請,就逕自安坐在真皮辦公椅上,仔細打量起辦公室內的擺設。四周牆壁的書架上擺著一排排古老書籍,辦公室的中央矗立著辦公桌,旁邊有一張胡桃原木的會議桌,和一張別緻的小沙發,整體呈現出一種奢華的風格。
「所以,古德瑞奇醫生,請問你有何指教?」沉默片刻後,納森問。
醫生翹起二郎腿,身體在沙發上輕輕搖晃了一下才回答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指教,納森……我可以直呼你納森吧?」
他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像在告知,而不是疑問。
納森也不是省油的燈:「你是為了專業上的業務來找我的,不是嗎?我們事務所也有提供服務給被病人控訴的醫生……」
「幸好我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古德瑞奇打斷說。「我若多喝了兩杯,就會儘量避免上手術台。萬一原本是左腿有毛病,卻把右腿鋸掉了,豈不是很可惜嗎?」
納森勉強擠出笑容。
「那麼古德瑞奇醫生,請問你有甚麼問題?」
「關於問題嘛,我身上是多了幾斤肉,不過……」
「……這恐怕並不屬於律師的服務範圍,相信你也同意。」
「沒錯。」
這傢伙在耍我。
雖然辦公室裏的氣氛不算緊張,卻瀰漫著一片沉重的沉默。納森並不是個容易自亂陣腳的人。他的專業素養把他鍛鍊成一個很厲害的談判高手,別人從言語上很難說得過他。
他直盯著對方看。他以前到底在哪裏見過這個又高又寬的額頭、強而有力的下顎,和這對靠近的濃密眉毛?古德瑞奇的雙眼中沒有任何敵意可言,但納森心裏仍倍感威脅。
「你想要喝點甚麼嗎?」他以儘量平靜的音調問。
「非常樂意,方便的話,我想要一杯聖沛黎洛氣泡水。」
「我們這裏應該有。」他一面說,一面拿起電話指示愛琵。
等待飲料送來的同時,古德瑞奇從沙發上站起來,好奇地瀏覽書架上的書籍。
「是啦,你最好把這裏當成你自己家一樣。」納森不悅地想。
這位醫生回到沙發後,仔細端詳了擺在他面前辦公桌上的紙鎮,那是一隻銀天鵝。
「這種東西簡直可以拿來殺人。」他掂量著它說。
「沒錯。」納森僵著笑容說。
「古代克爾特文的文章裏常常提到天鵝。」古德瑞奇彷彿在自言自語。
「你對克爾特文化也有興趣?」
「我母親祖籍愛爾蘭。」
「我太太的祖籍也是。」
「你是說你的前妻吧!」
納森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是艾熙禮告訴我你離婚了。」古德瑞奇一面平靜地解釋,一面讓自己在舒服的沙發辦公椅上轉來轉去。
你活該把自己的事告訴那個王八蛋。
「克爾特古文裏說,」古德瑞奇繼續說,「另一個世界的人常化身為天鵝來到凡間。」
「很詩意,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
這時愛琵用托盤端著一隻玻璃瓶和兩大杯氣泡水走進辦公室。
醫生把紙鎮放回桌上,緩緩把杯裏的東西喝得一滴也不剩,彷彿對他來說,每個小氣泡都是享受。
「你受傷了?」他一面問,一面指了指納森左手上的傷痕。
納森聳了聳肩。「這沒甚麼,晨跑時勾到鐵絲網而已。」
古德瑞奇把杯子放下,以一種教授般的口吻說:「就在你現在說話的當下,你皮膚上有上百個細胞正在重組。一個細胞死了,另一個細胞就分裂取代它,這就是所謂的皮膚體內平衡作用。」
「多謝告知。」
「同樣地,你每天也有許多腦細胞死亡,而自從你二十歲起……」
「我想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吧。」
「沒錯,這就是交替不息的誕生與毀滅。」
這傢伙有毛病。
「為甚麼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死亡無所不在。每個人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承受著兩股對立力量的拉扯:生的力量和死的力量。」
納森站起來指了指辦公室門外。
「失陪一下好嗎?」
「請便。」
他走出辦公室,走向秘書室裏一張無人使用的電腦桌。他很快接通網絡,連上紐約各大醫院的網頁。
坐在他辦公室裏的這個人並不是冒牌貨。他既不是傳教士,也不是從療養院逃出來的精神病人。他確確實實叫作蓋瑞‧古德瑞奇,是腫瘤外科醫生,曾擔任波士頓總醫院住院醫生、史泰頓公立醫院助理醫生,後來更晉升該院安寧中心的主任。
這個人是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是如假包換的杏壇權威,不可能有錯,網頁上甚至還有附他的照片,那張細緻的六十歲臉孔,確實就是坐在隔壁辦公室裏等候的那個人。(待續)◇
——節錄自《然後呢… 》/皇冠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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