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最後一回離家,亦是春天,黃燦燦的油菜花一望無涯地開,風裏的花香一如舊年,香得地老天荒。我催祖母止步,催她回程,不忍她待到我離開後獨行在歸途上。她答應著,依然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我,如同我童年時對她的亦步亦趨的依戀。費了許多口舌,她終於肯停下腳步,不送了。待我大步朝前,一口氣走出一二里地,才敢回過頭——祖母已經走遠了嗎?還看得見她嗎?  

佝僂的老祖母,她依然立在那原處,她溫老的藍布衣衫,風掠過原野,掠過她的衣襟,髮梢,蒼老的遙遠的揮手……三月裏黃到天盡頭的油菜花,她的溫柔佝僂的背影,是時光裏的今生今世,猝然間我淚落如雨,嗚咽著,在寂靜得唯有風聲的長路上,放聲大哭起來。祖母一定知道我此時的淚流滿面,她轉過身去,往回走,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將手背抬到眼前,我知道,她也在流淚。

我離開後的匿年冬天,祖母變成了原野上的一抔黃土。一生中,我對她的種種辜負,種種不如她意的磋磨,她都不計較,不討要,只餘無力償還的我,痛死在陰陽永隔的門外。

今生今世,關於我和她的緣份,只是那黃燦燦的油菜花海裏,孤單立在遠方的老藍布衣衫下佝僂的衰老的身影,彷彿生命的輪迴裏,一個生生世世的等候。我不知道,此生之前,她是不是這樣守望過我,我不知道,此生她給予我的所有,我如何才能遇見她,還給她,哪怕一點點……

又是一年的三月,油菜花黃的季節,有一天,我信步走過一片村莊人家,那是蘇州鄉下,豔陽天裏白粉牆的人家村落,遠遠近近地,點綴著三兩樹嫣紅的桃花。水杉樹綻綠,樹下的河流、水塘波光粼粼。而村莊前方,則是金黃的,金黃的油菜花田野。

油菜花的香味在春陽裏,如若鄉愁是一種氣味,這廣袤的充滿了熟悉的花香的原野,便也是故園了。彷彿,房舍門前的水糶上,桃花樹下的光影裏,祖母在洗衣衫,會回過頭來,笑瞇瞇喚出我的乳名。在極度的思念,電光石火的須臾幻覺中,依稀的音容在花海裏,憐憫的嘆息在風裏……我聽見她笑瞇瞇地喚我,帶著時光和輪迴裏永遠不更改的深情和滿懷仁義。花香裏的風,吹乾我悄然落下的眼淚,彷彿一種慰藉,很久很久以來,極渴的思念,在這油菜花開的平原,時間的沃野裏,終於,得到了某一種平復。

人世間所有的相遇,緣是重逢。在另一個花開成海的春天裏,曾經闊別的親人,我們會再相見吧?(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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