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Fotolia

祖母的新址

祖母死了!

她的雙頰凹陷,皮膚皺黑,身體比在世的時候,彷彿縮小了許多。像是木乃伊,泛黑、冰冷、乾枯,而且已經逐漸的凝固成型,掀開白幡,我再也忍不住悲痛。

沒有人來報惡耗!在台中唸書,宿舍沒有電話,期末考的最後一天,早上陽光烈烈,沒想到考試結束時,便已細雨如織,我坐在試場中,憂心如焚的作答,我可以確信,在同一時間裏,祖母正躺在故鄉那張隨著病情加劇搖晃的床上,急促的呼吸聲,正穿過千片雲層、百條山川,間間疊疊的在我的耳膜中催促而來。坐上火車,心中早已瀰漫不祥的兆頭。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時四十分,北上的自強號,我憑窗而坐,駭然的聽見祖母的最後一聲咳,響成天邊的一聲雷。

向來,有許多事,我和祖母是交感互通的。祖母辭世的時間,與我憑著車窗聽到驚雷一聲的時間,事後對照沒有絲毫的差池。任何的感覺、幻覺,在長達多年的相處裏,也經常是相互交應的,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思想和相思。我在弱冠之年離鄉讀書,早已體會出鄉愁的滋味,在每一個晨昏間,在每一個季節裏,鎮日坐在課堂上讀書,卻發現手上長了厚繭,日日感覺得出肩上的辛酸,其實,那正是一百多里外的祖母,日夜勞動耕耘的辛勞,竟相同的在我身心中滋長。我在台中,最惦念的就是祖母多咳的病,屢屢讓我想到鞭炮,爆裂後肉身即將支解的恐懼。每次我回家時,她總是隱忍在我的面前不咳,或許是相思使然吧!看到她倚門淒遲等待我回家的臉孔,實在不忍揭發她的濃痰隨處可見的事實,心知肚明祖母的病情,只是,我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默契,便是相互隱瞞,不讓對方增加負擔。

祖母死了。我坐在她​​的靈前三個夜晚,用心回憶就我所知祖母的一生。少年多折,中年勞苦,晚歲病疾纏繞,如同一條崎嶇的山道,從卑處到高嶺,未見平坦。她就像靈前的蠟蠋,肉身在燃燒, 滴下的汁液凝固成我,當她的生命走到盡頭,所有的精氣、血水都已完整匯入我的體內。像是一個重新的開始。我在渺渺的白煙裏,感受祖母在我生命中的份量,我宛若是祖母的替身,每每在冥紙的燃燒之間,抬頭望望她靈前的相片,總覺得像極了自己。或許,如今祖母只剩一具勞動過度的皮囊,一具需要長期睡眠、徹底休息的身軀,當三個黑夜過後,祖母將定居在一個倚山傍水的新址,所有一切一切辛苦、辛酸的回憶,纏繞的宿疾,將隨著黃土一一掩蓋。我將要在她的塚上植上美麗的花卉和樹苗,讓她有一個安適的家,舒適的過著她的生活。當如炮的咳聲不再,黏膩的濃痰不來,所有的病痛不發,一切的俗世不擾,感覺是那麼寧靜而美好。

我豁然開通了,祖母死了,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歡喜。

而我漸漸的相信,死亡只是靈魂的移居,正如同祖母身上的血水、精氣完整的灌注我的體內,只要我在,她終究還是存在的。我有越來越深的感覺,祖母依舊沒有離開老家的四周,因為我在每一個黑暗的角落,肌膚領略得出她的體溫,味蕾嗅得出她身上的味道。在每一個雷聲中,聽到她的咳聲;在每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看到她流著白光的頭髮,看到一朵髻鬃花。站在祖母的神位前,燃一炷清香,低頭跪拜,在我抬頭的瞬間,看到渾濁的煙像一條長長的白蛇,纏繞出一些迷濛的影像:祖母淒遲的臉孔。廚窗邊的月光。坑洞的肺葉。菜蟲。 (節錄完)◇

──節錄自《髻鬃花》/ 聯合文學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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