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說,一粒沙裏就有三千大千世界。
瓷枕和蟻穴的另一頭,又何嘗不是一方世界?
癡人總愛說夢,但參透夢中深意的必會成為聖人。
有時會思考,在人界修行,怎樣才算真正的四大皆空?是從小生於深山老林,不食人間煙火嗎?還是隱於紅塵遍嘗喜怒哀樂,看盡世間百態,卻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也無風雨也無晴呢?與世隔絕,的確能夠斷絕一切引發執念的可能,但這種修行就像沒有堡壘的城鎮,禁不起外界一點風霜雨雪和誘惑考驗。而擁有過又敢於放棄的人,才算是灑脫不羈、逍遙無礙。
然而,人生幾何,去日苦多,若要拿短短數十載的壽命去體會那種得而能捨的境界,到頭來不過是一個看破世俗的垂垂老者,修行之事晚矣,得不償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那怎樣才能用有限的生命扎扎實實證悟無邊的大道呢?《枕中記》和《南柯太守傳》,這兩篇以「夢」為主題的傳奇似乎給了我們一個兩全的答案。
求功名而不得的盧生借道士呂翁的青瓷枕入夢,嗜酒如命飲酒革職的淳于棼在酒病之中夢入槐樹穴,兩人都在數時辰的夢中度過了漫漫一生。在夢裏,他們娶嬌妻,豐資產,平步青雲,出將入相,成就了大富大貴的風光,可謂人生至樂。但同時,他們也在夢中登高跌重,幾經大起大落,從得意轉向清醒:盧生性命攸關時,想以死謝罪,後悔放棄當時穿粗布衣服、騎青色小馬的簡單生活;淳于棼迷失在槐安國的名利聲色之中,國王命他回家看望親族時,才發現他早已把他鄉作故鄉,忘了來時的路。人生在世不稱意,與形貌、財富、名譽無關,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磨難。
盧生享盡榮華富貴,依然不免撒手西去,身外之物化作一場空;淳于棼先後歷經至交好友、結髮妻子的去世,又被國王疏遠,處處不順心。人類為之爭鬥不休的金錢、美色、官位、城池,不過是青瓷枕中的一方孔洞、大槐樹下的小小蟻穴,無異於莊子眼中的蠅頭微利和蝸角虛名。因此,盧生醒後,大徹大悟,拜謝呂翁,不再執著於世間榮辱得失。
人生如夢,夢裏的一生,靈魂可以輕易地經歷紅塵種種,而不至肉身受損害。而夢醒之後,何嘗不是此人的新生?由夢點化世人,或許是最快捷的法門。洞徹了人世之根本,不過酒色財氣,生帶不來,死帶不去,不如一併拋下,輕鬆坦蕩重新走一遭。這兩部傳奇,後人鑒之,分別衍生出「黃粱夢」﹑「南柯一夢」等典故,傳頌至今。可見這兩個奇夢,已成為後世的暮鼓晨鐘,時時翻閱,日日三省吾身。
元代的馬致遠還根據《枕中記》改編戲曲《黃粱夢》,或許把夢中所悟,說得更為透徹。呂洞賓因出征時飲酒吐血,斷了酒;因休了紅杏出牆的妻子,斷了色;因受賄賂假裝戰敗,被發配沙門島,斷了財;因忍受終南姑子的暴脾氣,斷了氣。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呂洞賓一夢中盡見榮枯,覺來時忽然省悟,隨東華帝君飛昇仙界,做了一個大自在的仙人。少年時年輕氣盛,不免汲汲於富貴,戚戚於貧賤,而一旦看老人生真味時,死去元知萬事空啊!那麼,塵世間又有何物是我們一定放不下、看不開的呢?
返觀塵世,又有誰能夠看得明白?追名逐利,爾虞我詐,忘了人之初、性本善的美好,忘了安貧樂道的閒適自然。「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人體所需、所能容納的物質資源極為有限,暴飲暴食影響健康,盛名之下反受其累,對於養生百害而無一利。先秦諸子中,儒、道兩家都曾提出過「安貧」的生存哲學,倡導過一種滿足溫飽前提的樸素生活。而佛家,更是要求人放棄一切執著,由戒而定,由定而獲得大智慧。因此,晉代的陶淵明,厭倦了宦海浮沈,結廬在世外,荷鋤待月,採菊看山,回歸到古樸天然的自由世界裏,繪一幅名叫「世外桃源」的人生畫卷。
細讀兩「夢」傳奇,盧生和淳于棼在夢裏的境遇竟然如此真實,命運的起伏連細節都能夠表現出來。但是肉身睡眠的時間與夢裏經歷的漫長年歲相比,不過彈指一瞬,若真是這樣,他們夢裏的故事豈不像放電影一般匆匆閃過?若真是那樣,又有多少真實性可言,怎可啟悟迷局中的人?
佛說,一粒沙裏就有三千大千世界。瓷枕和蟻穴的另一頭,又何嘗不是一方世界?想必那裏也有人間一般的社會法則,按照歷史發展規律在向前推進。盧生和淳于棼,或許在那裏真的生活了幾十年,只不過,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兩端世界的時間場有快慢之別罷了。想那武陵人進了山洞,誤入桃源,出來後處處標下記號,卻再不可尋到,誰知不是機緣巧合進入山洞那頭的另一個世界呢?
人間之人可以經由夢境進入另一維度的世界,誰又知世界那方的生靈,會不會也從夢中偶入人間呢?層層空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也許我們生存的物質世界,不過是億萬空間中的一個小空間罷了。這樣想來,較之《赤壁賦》所言「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這種對現存這一層空間的感慨,個體生命豈不更加渺小了嗎?那麼,生命追求的所謂功名利祿、耽溺的愛恨情愁,不也更微不足道嗎?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逍遙自在無往而不得;夢醒時卻發現自己僵臥在床,他不禁自問: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當我們意識清醒時,所觀、所聽、所感的世間萬物,果真就是絕對的真實存在嗎?人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睡夢中度過,難道不是靈魂從人間的夢中回到另一個時空嗎?身體受到外界環境的束縛,精神卻自由無礙。習得古今學問,便可思接千載,神遊八荒;修得佛道正法,便可白日飛升,洞見宇宙。入微觀,粒子內別有洞天;出宏觀,萬物一覽皆是埃塵。
在現實世界中,我們難免俗務纏身,難免隨波逐流,當物慾蒙住靈慧的雙眼,我們可曾想到,我們辛苦奔波的這一切,或者只是某個世界的悠悠一夢,或者只是某些生命眼中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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