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寫九龍城寨龍津義學的對聯,我稱許此聯「工整」,有讀者問:「此聯以『其猶龍乎』對『是知津也』,上句聲調『平平平平』,下句為『仄平平仄』,這樣也算工整?」我同意平仄不算盡善盡美,但以對聯的標準來說(比舊體詩寬鬆),仍是工整。

清人梁章鉅《楹聯叢話》卷四載秦淮河畔有一才士集句為聯:

千種相思向誰說

一生愛好是天然

上句是「平仄平平仄平仄」,下句是「仄平仄仄仄平平」,以舊詩來說是不合律,但對聯則沒問題,尤其因為這是「集句」,即拼湊前人成句——上句用《西廂記》,下句用《牡丹亭》。集句的限制比自撰聯語大,所以聲韻要求更低。

至於龍津義學門聯,上下聯開首四字都是「集句」:「其猶龍乎」用《史記》載孔子讚美老子的話(原語為「其猶龍邪」),「是知津也」則用《論語》(原語為「是知津矣」),「猶」與「知」兩字是成語,不能改,平聲對平聲也無妨。更厲害的是,作者用成語之餘,同時嵌入校名「龍」和「津」,集句兼嵌名,難度遠超平仄叶韻,怎能說不工整、不巧妙?

對聯這種玩意兒,雖說沒啥實用價值,但它作為一種傳統文學藝術,失傳終究可惜。我自己沒特別學對聯,但有寫詩和駢文經驗,對對子自然很易上手。較諸格律詩,對聯的平仄要求相對寬鬆。詩律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類規則,對聯固可遵守,但有時破格一點亦無妨,最重要是「不以辭害意」。

走筆至此,不禁想起跑馬地天主教墳場那副在香港家傳戶曉的對聯:

今夕吾軀歸故土

他朝君體也相同

上句「平仄平平平仄仄」,下句「平平平仄仄平平」,音韻沒有問題,但稍懂對聯者,都知道以「也相同」對「歸故土」並不工整。我同意這對聯是不工的,但不工不代表不佳。評論這副對聯前,有必要了解一下它的創作背景。

這副對聯最有趣的地方是,它雖然披着對聯的外衣,但寫法和旨趣都是由西方文學移植過來的。記得夏其龍神父說過,這對聯是翻譯查理曼大帝老師Alcuin的拉丁文詩句:

“Quod nunc es fueram, famosus in orbe viator, / Et quod nunc ego sum, tuque futurus eris.”

我試譯成中文:

今日你是名聞於世的旅人,我曾經亦然;

我今日如是,他朝你亦如是。

坦白說,我不認為跑馬地墳場對聯是譯自Alcuin的詩。Alcuin這兩句詩所表達的母題——毋忘死(Memento mori)——其實在古時的拉丁語墓碑銘文中俯拾皆是,例如:

Quod fuimus estis, quod sumus vos eritis.

Quod tu es ego fui, quod ego sum tu eris.

Quod sumus hoc eritis, fuimus quandoque quod estis.

諸如此類的銘文散見於《拉丁語銘文匯編(Corpus Inscriptionum Latinarum)》,我不逐句翻譯了,因為每句意思都大同小異:「從前的我是現在的你,現在的我是他朝的你。」全部都是模擬墓中人口吻,跟路過的活人說話,提醒他們人生必有盡頭。

看到這裏,你應該明白為跑馬地天主教墳場撰寫門聯的人(可能是神父? ),根本不是在翻譯某個人的詩句,他只是將古代西方銘文常用的意思套進中國傳統的對聯內,正如長沙灣聖辣法厄爾天主教墳場的入口碑文所寫:「今日的你,昔日的我,今日的我,明日的你。」

如果你不了解西方這個「死亡文學」或「墓碑文學」傳統,可能會覺得跑馬地墳場對聯很怪。我見過有人評論那對聯,形容它只是說「現在我死了,不久你也一樣」,「跡近恐嚇、咒詛的提醒,沒有安慰、呼召與啓示,放在墓地(甚至亂葬崗)不論甚麼信仰的都可以,完全沒有《聖經》的特別訊息,不明白那些神父修女,懂不懂中文,當初為甚麼收貨。」

神父修女其實是懂的。

當然,不管來自甚麼文學傳統,對聯的確不夠工整。要保留原意,把它改成更工整的對聯也不難,我試試:

今夕吾軀終化土

他朝君體亦成塵

一樣表達到「quod ego sum tu eris」(今日的我就是他朝的你)的意思,但我反而嫌它不夠樸拙,還是覺得聽慣聽熟的「他朝君體也相同」比較好。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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