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蘭嶼住了十來天後,不知為何,我已有幾分和這島嶼的島民一樣相似的心景,台灣彷彿成了另一個地方。
我們一行四人,坐在破舊的中古車裏。眼前,左側是山坡,右邊是礁岩和大海,淺坡較平坦處種植了芋頭、甘藷與馬鈴薯。在蘭嶼當地來說,這些是重要的食糧,由於是坡地,種植面積都不甚寬廣。
車裏的我一直沉默,只有眼睛眺看前方的景色。
車內三人有一搭沒一訕的說著話,始終沉默的我,心裏頭想著的是,要去的那個地方是甚麼樣的人家?
我們要去看船,如果談得攏,或就會將船買下,較恰當的說法是,我們四人中有一人要去買船,其餘三人都是做陪,而更具體的說法是,三人中有一人是中間人,亦即所謂的「仲掮」,只是這中間人也是臨時被委請,另一人是開車司機,另一人就是區區在下——一個遊走四方關心土地的旅人。
前方的風景,依是山坡,依是礁岩海水,從外表看,在這孤立的島嶼上,除了村落大都是如此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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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買船的人來自台灣,這端從衣著就可以看得出來,在蘭嶼,你若衣著正式了一些,或穿起了皮鞋,人家就會以為你要出遠門去了。
我也是來自台灣,但在蘭嶼住了十來天後,不知為何,我已有幾分和這島嶼的島民一樣相似的心景,台灣彷彿成了另一個地方。
大海可以阻隔,也可以過濾很多東西。
毫不遮飾的陽光,這陣子把我曬得黑黝近似木炭,外地來的旅客總有些會把我當成蘭嶼人,有的還會向我問路,或打聽想去的地方,而當我用達悟族語向島上長者問安時,老人家通常會先問我住在哪一個部落。
問候,原是蘭嶼當地很基本的生活禮節,更何況在這並不算大的島嶼上,每一部落的口音不盡相同,老人家會問起,概也想知我是哪一家的人。
由車路彎上了一個坡道,終於到了要至的部落,停車的司機撿了一塊石頭頂住後車輪,以防車子打滑。
蘭嶼四面環海,能用的資源相當有限,除了漁撈,農業始終是居民的依憑,挾著鹽份的海風和熾豔陽光,以及島嶼本身地勢條件,也讓此地的居住環境與外面有所殊異。我所立的這戶部落人家,是一般常見的簡單水泥民屋,不甚起眼的一樓平房外,散置了些雜物,較特殊的是門庭前停放了艘木船。
這戶男主人就在我們跟前。
結實的身子,古銅皮膚,臉上的線條流露著與土地耕作的痕跡,或也滲夾著海浪的吹拂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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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由中間人做了介紹和說明來意,事實上,這些說明在之前已於電話上大致說過了,來這裏,主要的是現場的議論。
台灣來的周先生開口說,此番專程過海來,是為台北的一項活動,而他是該活動的策劃人。他擬想這項有關水的活動要擺一條船,同時船也將是要項之一,讓參觀者可以實際觸摸體驗,以及如何操作划船。
船主聽了周先生的話後,述起了家屋前這條船的歷史。
曾經,這船在蘭嶼的海面上馳騁闖過名號,擊敗過許多相似的船隻,在速度上如同人字形的大雁領先群倫。
這船的弧線與結構,於大方中也展現出了縝密和紮實。
在船主帶著蘭嶼腔的國語中,我腦海浮升起他所說的畫面,想著船主在浪中奮力划船的身影。
蘭嶼人造舟做船,材料都取自於島上的樹林,有些樹木是從父執輩就開始栽種。取之於彼,施之於彼,砍伐之際,也要於旁補種小苗,留給日後的人使用。再次的,我從神思中轉而專注的看那艘船。我曾在大海航行,深刻感受過人處浩瀚大自然下的渺小,彷彿真如是滄海一粟。
那艘船與我在海邊所見的有所不同,它沒有上色,純樸地保留了木頭的紋理與原色,而引我特別注意的是船弦上的絡痕。
那些絡痕長短不一,但都集中在兩邊船弦的某一區位。
這些絡痕顯示了主人在大海裏與魚群博鬥的紀錄,特別是對鬼頭刀魚。
鬼頭刀是蘭嶼海域裏一種凶猛異常的魚,它喜歡逐噬飛魚,而飛魚是蘭嶼居民從許久以來就視為上蒼所賜的魚,當地漁人都把捕獵鬼頭刀視為一種榮耀。
因為船沒上色,眼前的絡痕清晰可數,一脈一脈在在顯示它曾如何於大海遨騁稱雄。我不由馳想主人與鬼頭刀在海面拉扯的情景,他臉上的線條與風霜或也是這樣的積累,而這艘船無異就是那海域疆場上的寶馬。
我嘗去過的布農族部落,當地的勇士與耆老都告訴我,在早年,布農族人是把獵犬當成是家中一份子,因為出獵時,牠們是山林中最好的伙伴,所以也都可分享到獵物。
對蘭嶼男人而言,船在生命中有一席很重要的象徵意義,有些人甚至將能擁有一艘自己的船視成是生活的追求目標。
這條船除了相伴主人,應也曾為主人立了不少汗馬功勞,弦邊的絡痕應該都有屬於它們的精采故事,只是這船或將要離開主人,這些故事不知是否也將成日後的追憶。
我與船如此神馳騁思,如同我也曾與它遨遊海上,於藍蔚天空下一起徜徉。
***
各自表述過後,重要的議題也隨著提開:船的價款。
船主開價是十一萬,台灣的周先生出價七萬元。
這種買賣本無定議,端視雙方的看法與意願,以及談述過程中的溝通狀態。
很自然的,空氣總會一時僵持,這時也就是中間人的忙碌時刻。
安這頭,撫那邊,穿梭的言語,直讓周先生不時就打手機,他說要跟台灣的合夥人商量。
如此言來說去,買賣的氛圍似有若無,似無又有,好像要等待某一種契機。
屋裏的女主人這時出來講話了,用達悟族語,也用國語,大意是告訴她先生,談不攏就不要賣了。她的臉龐就如一般的蘭嶼婦人,有著勞動的顏色,連那身體也是勞動後顯現而出的形態,頭髮有些零亂,幾綹拂散於褐黃額頭,心緒想來似也是如此。
基於習俗,蘭嶼女人通常都不碰船,亦如男人不去觸織布機,女主人之所以說話,大概是不喜見先生為這一事受到委屈。
以一般來說,我已去過相當多的部落,也接觸過不少的中下階層人民,看著眼前的一幕,我知我的心是偏到那邊,但做為一個土地的記錄者,我總會要自己盡量做傾聽者,也要適時保持緘默與中立。
只是這個緘默和中立,到後來仍然流向了一方。
就於這種有些沉悶的僵持中,我開口說了一些話,台灣來的先生聽了隨又打起手機。
幾乎也就在這時,船主的一句話就像一記攸來雷電,響徹周遭:
「如果不是為了在台灣唸書的女兒,我不會賣船!」
眼前說話的人真真摯摯,他的臉色在急促中有一種峻嚴,他的眼睛在人與事的交揉裏,閃爍著一個為人父的愛意,即然這愛意現在看來顯似幾分焦躁。
我怔住,怔住了。
在場的人一時間也怔住了。
恍忽間,彷彿有陣風從旁拂吹而過。拂走了僵持,吹散了悶氣。
後來船價談妥,九萬元。周先先交付了一萬元訂金。
在回程中,我腦中仍迴響著那位父親的話,仍想著那條有絡痕的船。
前方的回時路,現在左側是海,右側是山,山與水總是如此相依相連,無論是來時路或是回時路。
寰宇裏有些價值是不變的,即使我們的眼睛一時看不見,縱然方位一時不同。祝福台灣的水活動能夠成功圓滿,也真希望船主在台灣求學的女兒能平安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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