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的努力是獨特的。他面臨文革的悲劇之前已深深掌握了中外文化。
這二十世紀暴力與殘酷蔓延,觸及的國家之廣,受害者之多,前所未有,如今人都承認。從阿爾明尼亞的種族滅絕和消滅猶太人,到南京大屠殺,乃至前不久南斯拉夫的種族清洗和盧汪達的屠殺,種種慘劇,都說明了儘管科學技術一個世紀來取得了難以想像的進步,人卻仍在想方設法消滅行為與想法不同的同類,而不是去謀求對話與討論。傳播通訊雖然已如此發達,這些悲劇的真相要揭露出來卻依然困難重重。
死亡營的囚徒們一再說過,正是想要做見證才使得他們能苟活下來,可一旦到了能說話的時候,轉述竟往往也如此艱難。意大利小說家普利莫‧勒委留下他那本無情的見證《要還是個人的話》,選擇了自殺。喬治‧散普蘭在《書寫與人生》一書中表明,只有通過文學才能接近經歷過的現實而表述得令人滿意。
了解恐怖的人雖然做了這許多努力,可是那些「否認主義者」卻仍在對真相散佈懷疑,阿爾明尼亞的種族屠殺哪怕早已過去,有關的國家卻從未公開承認。歐洲至今有人還否認納粹死亡營的真相,日本某些人士也把南京屠殺的人數盡量減少。因此,明白真相的人們的見證就十分必要。
中國從一九四九年共產黨當政以來發生的那些事件,歐洲的新聞報道卻令人吃驚,無論是「大躍進」、「反右派」,還是所謂的「文化革命」,對中國人生活的真相毫 不了解。更糟糕的是,法國某些知識份子,法共一些老的「同路人」,受到毛批判蘇聯的誘惑,竟也唱起對當時的共產制度的頌歌。他們從中看到對史達林官僚體制的質疑, 便想當然以為人民能自由言論,想像一種直接的民主的新形式在北京誕生了。
他們拒絕了解真相,而香港很早就有文革的消息,一些西方的漢學家運動伊始便試圖介紹,他們相反卻繼續吹噓不已。
毛澤東死後,熱潮消退,幻覺很快破除,令人目瞪口呆,來自中國的報道越來越多。然而,中國並未出現像作家索忍尼辛激發的那一類的現象:對蘇聯勞動營的見證有力推動了這種制度的崩潰。張賢亮揭露了中國「勞改」的若干面貌,但他對馬克思主義不動搖的信仰減弱了他揭發的意義。百花齊放運動中北京人民大學的女英雄林希翎新近在法國出了本從各方面來說都引人入勝的回憶錄,但同文學亳無關係。相比之下,楊絳的文字尤為珍貴,對知識份子只因為是知識份子便有步驟加以鎮壓做了很有意思的描述。有其重要歷史意義的著名「傷痕文學」就不談了,它停留在歷史的摩尼教的視野裏,並不敢揭露悲劇的那些深刻原因。之後的新一代作家,不願意直接觸及悲劇,也由於他們年齡的關係,往往不甚了解。
高行健的努力是獨特的。他面臨文革的悲劇之前已深深掌握了中外文化。他多次說過他如何得力於會法文才接觸到外國現代文學,而他從兒時起對藝術與文學的感觸又如何得力於他家庭環境的精神開放。文革期間,他不得不銷毀大量的手稿。這之後,他首先致力於對形式的思考(他那些短文集《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在中國介紹西方現代文學,起到了先驅的作用)。他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對戲劇的試驗,其實是為了更好地說出真實,他找到了表述荒誕與非現實的一種方式。
80年代初,毛之後的中國,他仍然有所顛覆,在官僚體制不斷的煩擾下,還得逃。因此,在高的作品中形成了一種理論,其實也是一種生存的藝術。唯有藝術與文學才值得人活,也才能讓人活下去,唯一的出路便是逃亡......
高行健幸虧出逃,先從中國,隨後浪跡全世界,他幸虧深深置身於藝術與文學的實踐,同時又對行將結束的這一個世紀導致人類瀕臨深淵的那些偌大的原則和偉大的意識形態一概拒絕,才創造了這樣一部令人如此困惑又如此著迷的作品。人們終於得到了這世紀末中國小說的偉大之作,敢於揭露他那國家由中國共產黨建立的極權制度而又始終不放棄最大膽的文學手段,給世界上這片土地帶來一束強光的這部小說。◇
——節錄自《一個人的聖經》(序言二)/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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