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佝僂腰,雙手合掌,長跪於咖啡色蒲團上,閉目呢喃著,像是春季微光下潺潺流水聲,涓涓而深情。廟裏香煙裊裊,籠著你一頭烏黑長髮,我是那樣看著你虔誠的身影長大。我問你向神明祈求甚麼呢?你微笑告訴我:「希望你跟姊姊平安長大。」小時候我無法理解,人為何要向未知的神靈祈求願望呢?天上的神佛真的會關心人間的生、老、病、死嗎?但母親是個極其誠心的信徒,總拉著我朝見各大廟宇。

多年前我們一同前往龍山寺,母親習慣在廟外攤販挑選祭拜用品,見她拿起鮮紅欲滴的蘋果,嘴裏還不斷叨念著:「這顆應該很甜。」才一轉身她又眉頭一皺說:「下面有些微碰撞到的痕跡。」我不耐煩地回應:「隨便挑幾顆就好,早點進去吧!」她似充耳不聞,不急不徐地東摸摸、西摸摸,比大海撈針還要心細,還淡淡地說:「給神明吃的一定要是最好、最甜的水果。」只見熾熱的陽光晒在她左臉龐,斗大的汗珠一顆顆落下,但她的手和眼卻像非洲草原上的猛豹靈敏,用最敏銳的嗅覺和視覺力,以抓住最好的獵物。

好不容易終於進入廟裏,只見一排排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對著月老神像振振有詞,或是拿著紅色絲線嚴謹地繞香爐三圈,再喜孜孜地放進皮包裏。眼睛一轉,又見身穿素衣老婦人,一頭白髮蒼蒼,神情恍惚憂鬱,卻不斷朝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神像跪拜,磕頭一次就丟下手裏的茭,但每次不是兩個正面,便是兩個反面,她卻不厭倦一次又一次地磕頭,一次又一次擲茭,每丟完後眼神卻更慌張無助。我好奇地問母親:「她拜的是甚麼神明?」母親一臉憐憫地告訴我:「那是華佗,專門保祐人身體健康,大概是家裏有甚麼人生病,所以跑來祈求。希望她早日丟到一個聖盃。」我總以為隨著年紀增長,會慢慢遺忘那婦人祈求華佗的樣子,但後來外公去世前,臥在病榻奄奄一息,母親不眠不休守著外公的病床,母親的背影在我眼裏,常常重疊那個廟裏老婦的無助,眼神也是一般空洞惶恐,人面對苦難大抵都是相同的吧!

龍山寺裏不僅有月老、華佗,還有註生娘娘,一對夫妻誠心向註生娘娘祈禱,只見妻子嘴裏說:「希望能早日懷孕誕下我們的孩子。」再把手裏的茭一丟,是個一正一反的聖盃,妻子和丈夫開心地大笑。那對夫妻和旁邊一直跪拜擲茭的老婦,一喜一悲,一座龍山寺裏,不斷流轉著世間生、老、病、死。

我回去尋找母親的身影,在廟裏踅了幾圈,只見她依舊像我兒時熟悉的模樣,佝僂著腰,跪坐在深咖啡色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凝神,誠心訴說著心願,但是面容中卻多了些以前我不曾注意過的憔悴,白煙上升飄逸,纏繞母親白中有黑的髮絲,母親只是靜坐,二十多年來都是這樣跪坐在佛前,一心一意替家人祈求平安。我的視線忍不住有些模糊,抑或是煙霧太刺眼。我總算明白人為何要向未知的神佛許願,世間悲、歡、離、合如煙、如霧,那樣隨風而散,我們藉由向神明祈求,期許能短暫捕捉雲霧的一瞥。母親祈求完後,轉頭微笑看著我說:「我們回家吧!」我笑著問母親:「這次許了甚麼呢?」她只說:「還不是那樣,一直以來都是一樣的願望。」我點點頭微笑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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