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初冬,南嶺蔥蘢。
我在深山裏跋涉了七個小時,還不見有一戶人家。
這時,西山日落,彤雲滿天,回首來時山路,蒼茫無際。
正進退兩難,忽見樹林深處閃出一條人影。
等這人走近了,才看清他的模樣。只見他一身粗布黑頭巾,黑短褂,黑褲衩,頭插一根野雞翎,腰插一把開山刀,腳踏一雙十耳草鞋。他肩上扛著一株枯乾的大松樹,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我讓在路邊,向他打聽我要去的那個瑤排。他兩道目光閃電一般在我臉上一掃,揚手朝前方一指,腳步如飛,轉眼間消失在濃重的暮靄裏。
山中七日
天色微明,一抹青色的光影,透過滿山滿谷氤氳,把周圍的事物,投影在清澈的天池裏。山光水色,變幻出一幅奇麗的圖畫。
先生公,一副神聖的神態,捧起天池清冽的水,長長地吮了一口,把剩餘的水,順手敷在自己的臉上,並輕輕地拍打起來。
先生公的這張臉是十分奇特的。黝黑清臞,皺紋如刻,瑤人的全部智慧,似乎都深藏在臉上的溝壑裏。「耍歌堂」是一年一度的傳統節日,先生公必須盡自己的天職,毫無保留地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把本民族的歷史,傳遞下來。
第一個儀式,就是祭拜盤古王。由數名紮著紅頭巾的青壯年,在盤古王廟前,豎起一根碗口粗三丈多長的新南竹,竹梢頭綁著一隻大公雞。
先生公燒香禱告之後,引導著青壯年,豎著把新南竹從山頂慢慢移下來,重新豎在村寨前一小片空地上。
全村寨的人,都聚集在這裏,聽先生公唱《盤古歌》。
瑤族人沒有文字,但有他們自己的歷史。盤古開天地,一場滔天的大洪水,淹沒了一切。洪水過後,只有兄妹二人活在世上,後來兄妹成婚,繁衍後代,才有今日的瑤族人。
但是,瑤人的日子並不安寧,山外的官府,常派兵來燒殺搶掠。這個寨子就叫做「火燒排」,成為當年被燒毀的見證。
有一年,瑤人的一位首領,帶領瑤兵,攻州陷府,一直打到北京城。漢人史上雖無記載,但先生公每年都會唱這一頁光榮史。
首領戰死在外,部下只帶回他一柄寶刀。現在瑤人頭巾上那一根野雞翎,形同小寶刀,就是紀念這位英雄的。
如果沒有這段「歷史」,恐怕瑤人無法生存下來。
先生公唱盤古歌,聲調蒼涼沉鬱,和氣勢磅礡的長鼓,形成鮮明對比。長鼓呈圓筒形,略大的一頭蒙著牛皮,小的一頭蒙著野豬皮,左右手兩面敲打,乒乓作響,聲震山林。
數十名鼓手,今天打扮格外出色,紅頭巾、紅腰帶、紅綁腿襯著黑布刺花滾邊衣褲,粗獷有力的舞步,合著強烈的擊鼓節奏,更添幾分威武。
長鼓舞之後,是瑤寨最具風情的耍歌。歌場就在寨子前面,土場子不大,全寨子的少男少女,盛裝而出,無一缺席。今天的瑤哥瑤妹,個個神采飛揚,分外動人。
瑤妹們擠在一堆,紅唇白齒,喁喁私語。瑤哥們也站作一堆,面對瑤妹們,指指點點。很快,就有一個瑤哥,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打了一下響指,輕踏舞步的同一節拍,隨引吭高歌。
誰能用微妙的歌聲,撥動沙瑤妹的心弦,誰就有可能得到意中人的歡心。不須抽籤,也不必排隊,瑤哥們自動輪流,出列耍歌。瑤妹們不動聲色,卻心細似髮,辨認與品味每一位歌者的形象和神韻。
入夜,耍歌更神秘也更浪漫。任何一個沙瑤妹的家門口,都可能來了一個或數個耍歌的瑤哥。耍歌按照傳統方式,一人輪唱一首,井然有序。沙瑤妹只在自己的房子裏,用心聽歌。
到了更深人靜,沙瑤妹終於開門出來,點燃火把,一一分送給門口的耍歌人,讓他們照路回家。只有一位沒有得到火把的瑤哥,當然就是姑娘的心上人。從這時開始,兩人世界的浪漫夜歌,如山澗清泉,叮叮咚咚,流向東山的晨曦。
七天七夜。瑤哥瑤妹耍歌,正是瑤人天經地義的求偶方式。無論哪一對瑤哥瑤妹,只要經過這樣七天七夜的耍歌,就算定情。然後,男方的父母,就可以正式向女方提親,擇吉成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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