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那一年遭遇了感情挫折,交往六年的女友一夜之間嫁了人,使得我的情緒滑落谷底,搞得功課一落千丈,最後竟畢不了業,得重修一年。
消息傳回家鄉後,阿福從北方家鄉帶來了新學期的學費,也捎來父親的一封信。
父親在信上說:「年輕人應以學業為重,吾兒切勿再陷感情泥淖,應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父親的訓示使我整個暑假心情更是低落,身心交迫,簡直就要看破紅塵了。所幸開學註冊那天,在文學院石拱門前的大榕樹幹上,瞧見了一張迎風飄蕩的「佛學研究社」招募社員的紅貼紙,順道就走進了社團裏。
站在桌旁的社長可能看到我的臉色難看,就過來跟我談話,鏡片裏面的眼神讓我感覺很慈悲。
他說:「學長,我看你好像心情很不好,東城門外的清雲山,半山腰上有一座清雲寺,那住持和尚待人親切,談話理趣兼備,趁開學前找個日子上那走走,散散心吧。」
第二天我揹著背包就上山了,這是我四年大學生活第一次上清雲山。
爬了半天的石階,路上也沒碰著一個人,當我的腳找不著石階時,一條泥土小路把我帶進一片柿子林。柿子樹正匆忙的結著青澀的小果實,我見著柿子樹下一株山茶樹長滿了花苞,苞葉上沾著露珠,翠綠可愛,就湊近鼻子想聞聞花香,那知道突然從葉叢裏竄出來一個人,嚇了我一跳,我一聲驚呼跌坐在地上。
「兄弟,嚇到了您了?」
我撿起背包站了起來,審視著眼前這個糟老頭,他穿著一襲灰色長袖布衫,短褲底下露出了一截小腿,腳上踩著雙草鞋,一隻手抓著一根長竹竿,另一隻手裏抱著幾根乾樹枝,頂著一個光頭站在茶樹旁,看來是一個山村老農。
我的視線逡巡到他的臉上時,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已經直直射向了我。
他笑著說:「兄弟,爬山就爬山,心情放輕鬆,不高興的事就不要想了。」
驚慌失措之際,正憋著一肚子氣,這糟老頭嘴裏吐出來一串風涼話,我在心裏忍不住狠狠罵著,只差沒迸出嘴來,一忽兒,老頭就不見了。
我撲了撲身上的泥土,蹣跚的走著,心裏想,準是我臉色很難看,不然這糟老頭怎會看得出來我的心情不好。
忽然,又從山谷裏傳來一個宏亮清晰的聲音:
「兄弟,您可小心著走啊,往前這段路可有野猴子、蟲蛇之類的。不過您只要循著這條路走,不會出事的。」
心裏想著,我登山,我去清雲寺找和尚干您甚麼屁事。
可是老頭這句話使得我的腳步輕快不起來了,才走了幾步,可真是踩了甚麼東西了——軟軟的,會蠕動的。潛意識告訴我要鎮靜,要提高警覺——一生中,我第一次把警覺提得這麼高。要來的總是會來的,而我知道已經來了。這時,我倒想起了那糟老頭的話。
還好,我十分冷靜,我抓緊背包的肩帶,感覺腳下的東西仍在滑動,我拿另一隻腳用力彈跳而起,雖然跳得不高,畢竟我已經攀在了一棵大棗樹的枝椏上了。
我抱著胸口,佩服著自己的冷靜,也清楚的看到一條青蛇鑽進地上的落葉裏,帶著一陣沙沙的聲音,不見了。
我抬起手臂抹著額頭上的汗,抓著水壺仰頭喝了一口水,又從背包裏拿出來一個蘋果,咬了一口,準備就在樹上休息一會兒,想不到手上的蘋果卻被一個甚麼東西給搶走了。
只聽到一陣的「吱吱喳喳」聲,眼光朝著聲音追去,真的是一隻猴子。這時牠已經跳上了樹梢,搖著尾巴在一片樹葉光影中消失了。
經過片刻冷靜的思考,我還是從樹上溜了下來。
等到我站穩了腳步,卻看到那老頭肩上扛著一綑枝椏根葉站在遠處向我喊話:
「兄弟,我可沒說錯吧!您看來很冷靜,只要靜下心來,準能過去。」
聽這話,剛剛那一幕,這老頭都瞧得一清二楚了,叫我感覺又羞又怒。現在我不能不相信這準是老頭安排的,至少那隻猴子一定是他放出來的。
我警告自己不要理他,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關道。於是,我揹著背包提起腳步,逕自望前走去。
可是這老頭像是黏著我似的,又在後頭拉高聲音喊著:
「兄弟,您是不是去清雲寺啊?去清雲寺的話,您可已經走冤枉路了。不過沒關係,您也不要再回頭了,就順著茶樹走,只要記得清雲寺在東南方向,前面還有個岔路,可不要再走錯路了。」
老頭這番話更叫我怒氣上衝,早不說晚不說,我已經走錯路了才告訴我有屁用,已經叫你給弄得團團轉了,還甚麼東南方的。
我走了一段路後,瞧見路旁有個小涼亭,就走了進去。
放下背包靠著柱子向遠處望去,才知道我已經攀得這麼高了,站在這裏看得見我居住的城市,層層疊疊的樓房像一個個的雞籠,再努力瞧了半天,最後才敢確定遠方天際那根火柴棒,就是學校高聳入雲的鐘塔了。
無意間,我看到山谷裏有一團黑色的東西晃動著,我懶得去理會,倚著亭柱喝了一口水。那黑點還在晃動,我瞇起眼睛仔細瞧去,那可不是老農夫嗎?
我無奈的向他揮了揮手,一會兒,那黑點不見了。我尋思,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也不能怪那老頭,只是老頭愛管閒事,其實是自己心煩意亂惹出來的。
我望向遠方,雲霧浮在天空,原來這個城市真美麗。這時,老頭肩上扛著枝椏根葉,從山谷走了上來,遠遠的丟給我一個大棗子,又傳過來一句話:
「兄弟,心裏頭輕鬆點了吧。我還去找些柴火,您要找不著路,就大聲喊我,碰巧我也走這個方向。」
老頭的話才說完,一不留神,兩隻猴子一前一後從我的頭上躍過去,這次沒搶我手上的棗子。我咬了一口棗子,望著老頭扛著枝椏根葉的背影在山肩上漸行漸遠,倒覺得老頭有點可愛了。
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眼前果然出現岔路,走到這裏茶樹也不見了,往西邊方向是一片松樹林,高大的樹幹遮蔽了天光;往東南方向,山坡上植了滿山的楓樹,綿密的枝葉在陽光裏迎風招展,紅透了的楓葉紛紛飄落地上。
記得那老頭告訴清雲寺在東南方向,正猶豫間,老頭已經出現松樹林旁,肩上挑著的柴枝遮掩了上半身。他仍然大聲喊著我:
「兄弟,往楓樹那邊走就對了,再攀升個一百公尺,就能看見寺院了。」
老頭這句話讓我倒吸了一口氣,一時也感覺有點餓了,就將手上半顆棗子兩、三口囫圇吞下肚子,覺得特別清涼可口。
雖然眼前這一百公尺的山路是個陡升坡,在老頭消失後,只得再整裝上路。一路上還想著這老頭怎麼總纏著我。
不知不覺,心裏輕鬆多了,父親信中嚴厲的訓示給我造成的壓力,已煙消雲散。
又走了一段路後,一截陡峭的石階霍然橫在眼前,我意識到「清雲寺」應該就在上面了。
我咬緊牙關爬了十幾個石階後,已氣喘如牛。一陣山風吹來,感覺全身都濕透了。忽然,縷縷花香從空氣中傳來,我猛一抬頭,頭頂的桂花枝椏裏隱然出現一片綠色的寺院簷角,我拔腿又衝了幾步,果然寺宇上的「清雲寺」已呈現眼前。
這時,身上的疲憊頓然消失,我掮著背包踏上最後一個石階時,清雲寺已經聳立眼前。院側迴廊裏,有一個著黃色袈裟的和尚正輕盈的穿過去,微笑著向我揮揮手。一時,感覺那面孔十分熟悉。
「施主大哥!」
一個小和尚挑著水桶從院前高大的桂花樹下向我跑來,我也興奮的奔過去,一不小心卻把他的水桶撞翻了,水潑了一地。
小和尚跌坐在地上,撓著小光頭噘著嘴巴向我說:
「師父已經在書房等您了,師父說一路跟著施主大哥,知道您秉性善良,悟性聰敏,交待請您趕緊進寺裏奉茶。」
我歉疚的連忙趨前要扶起小和尚,卻聽到那老頭宏亮的聲音從寺裏傳來:
「水桶倒了就倒了,趕快爬起來,快帶施主淨手進寺裏吃茶吧!」
我一陣恍惚後,倏然站了起來,朝著那聲音來處雙手合十。這時,寺院裏也響起了一陣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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