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不惑之年的朋友在網誌中轉抄了一句很流行的話——多希望有天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小學的課堂上,老師擲來的粉筆頭正打在我的額頭。人們多少都會懷舊,有些歲月的殘片會隨著流光遠逝而淡出記憶,有些則越久遠越深沉於心。因此,這句難掩滄桑的童心之語被很多人記住。
懷舊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徜徉於斑斕如琥珀的舊日之夢,雖已凝固千年,卻永遠光彩奪人。尤其是童年,不見得有甚麼精彩故事,但敏銳的童心對世界的微妙感受卻是長大後很難再有的。童年於我是窗台上、家門口、院子裏,處處佈滿的夏午陽光,是床頭高高堆起的那一摞捲了角的小人書,是背著書包走過老街,忽然聽到鳥雀歡快的嘰喳而湧上心頭的莫名喜悅,是讓我最引以為資本的一冊花花綠綠的糖紙。而現在的我,雖然也會對藍天,流雲,秋山經常有種瞬間的感動之外,但這世界於我很難再有童年時那麼豐富了。
童年的我最喜歡的一件事是下大雨。記憶中那時的雨很大而且密,如半空中潑下來,還沒有到地面,又被狂風吹成一片煙霧散去,現在很少見到。而雲中的閃電有時是如藍焰般的光,而並不只是現在常見的亮白色,我喜歡看鋸齒狀的閃電,像天空張開大口,比長長的一線更為怪誕而奇異。還有雷,有一種聽起來很悶的雷,卻是由遠及近、一聲一聲動地而來。還有一種很響的炸雷,好像正對著頭頂的天空要裂開。每次聽到這樣的雷聲或是見到藍光鋸齒的閃電,我都會興奮的大叫起來,然後被父親喝斥住。可是當下一個雷聲響起,往往便忘了方纔的喝斥,又是一陣雀躍,然後再被喝住。這樣的雨下得不會久,有時只有十幾分鐘。我便一直站在窗前,翹首以盼天邊再一次為我亮起一道藍光閃電。雨下得昏昏漠漠,隔窗而望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我很想奔跑出去,溶在水際之中,溶在這天地間的奇觀中。終於有了一次機會,雖然只一次,夠我懷念一輩子了。那天只有我自己在家,外面幾分鐘時間便暴雨如潑。我終於如願以償,跑到大街上淋了個痛快……小時候身體很不好,動輒高燒,所以那晚一直心存忐忑,但更多的是滿足和暗自得意,心想就算大病一場也是值得的。很幸運那次我並沒有生病。
還有甚麼呢,就是磨石頭。我喜歡石頭。只是我生活的那個地方,單調的既沒有山也沒有海,實在不是出奇石美玉的地方。但這並不妨礙我尋石探寶的興致。上學、放學的那條路邊有很多小石,那裏是我埋頭尋寶的戈壁,總是期待能遇到一塊似乎是為了等我,而靜靜躺在那裏的石頭。有一次撿到一塊,我就拿來磨。騎在門口的水泥門檻上,一磨就是一個下午。要把石頭磨出一個平面來,這是一個極需耐心和耐力的事情。一次磨一百下,數到一百,停下來,歇歇手,也是為了看看自己的成就。我有一個經驗,很多不起眼的石頭,只要磨出一個平面來,就會看到那是一幅畫。當然畫的內容就要靠自己去想像了。我所說的這塊石頭後來磨出來看到很像一幅山海圖。前面是微藍的長而緩的波紋,我想這是海。後面是微黃的隆起較大的紋路,我想這是山。在黃色紋路的上面有一個更黃一點的,甚至發紅色的圓點,就像初生之日。磨過很多塊石頭,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塊。後來有天我的山海圖突然從中間斷掉了,這讓我難過很久。還有一次撿了塊花崗岩。看到它亮晶晶的表面,我想如果磨出一個面來,裏面或許藏著甚麼久遠的秘密,就好像阿里巴巴念動芝麻開門,於是發現了寶藏之源。又或許是藏著一天的繁星,我可以永遠帶著它當個護身符之類。不過磨了一個小時我就不再繼續了,因為幾乎沒有任何成效。從那兒我知道花崗岩是很硬的。
還有空氣的味道。小的時候每年都有機會到有海的地方去一段時間。非常喜歡海邊的空氣,離大海還很有一段距離就能聞到。那是一種特有的海藻、海風、潮水留在沙灘上的白沫、岩石上寄生的生蠔的味道。現在的海已沒有這樣的味道,也許是我不敏感了,也許是環境被破壞太嚴重,到處都汽油味。
還有一次去到一個城市,那裏街道兩旁多種槐樹,又高又大。我到那兒時,已是深夜,老街上靜靜的,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一路上聞著濃濃的悠悠的槐花兒香氣。那裏的人們都愛聽京韻大鼓。雖然我聽不懂唱詞,但很喜歡那氣韻深沉的曲調,和越劇聲動梁塵的百囀清音很不相同。此後槐花的香氣和京韻大鼓在我的印象中就關聯在了一起。一聽到京韻大鼓就好像聞到了槐花的味道,總有那樣一幅場景——在一座老的四合院兒裏,幾棵大槐樹下,一位聲音像小彩舞的女先生在台上談唱自若,樹下坐滿了聽客,滿院子充滿了槐花兒的味道。
說起童年的琥珀之憶,再平凡的人也會有奇妙的故事。我想童心的靈犀是人生而有之的天賜異賦,你看那小孩子的腦袋裏裝滿了各種怪誕之想,其實那本就是她與天、地、自然、萬物的通靈之處,豈是慧根已經為紅塵所封的凡夫所能體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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