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彎彎,是讓人心生溫柔的名詞;山路彎彎,不是高速公路的曠闊、暢通、一往直前,路基上千里一律的綠化帶,隔開了沿途的迤邐。山路彎彎是一幀小畫,畫框裏樹影婆娑,清泉引路,窄窄的路基下,是南方的樹木、大海。被陽光、雨水、山風淘洗的潔白路面,像一條旖旎的腰帶,鑲嵌在山野裏。破損的地方,細心地補上了青柏油。路邊的婆娑樹木,站立在海邊的清朗陽光中,風吹起,綠影交拂,光在林中閃躍,如潑如濺。

有一種海邊的防風林,姿態筆直、清癯,樹幹潔白,它的樣子,很像冰天雪地的北方,生長的一種質地堅硬的樹種──白樺。它們瘦韌、筆直地生長在南亞灼熱的陽光裏,仿佛帕慕克的書《伊斯坦布爾》裏的一個詞「呼愁」。當風吹過,山道上的樹木,韻律一致地婆娑搖擺,颯颯有聲,你會感覺到,那是紮根的樹木對於天空下另一片冰雪凜烈的地域,永恆的思念,對於山長水闊外,永不能抵達的遠方,憂傷的歌哭之聲。

迤邐的山路帶著我前往無名的漁村,潔白的海灘上,高高的椰子樹、榕樹下的漁村,二層樓的民居,大紅花開過院頭,花葉明媚。門楣上刷著鮮豔的油漆,紅色、綠色、藍色。屋檐下貼著紅紅綠綠的香裱、符咒,印著門神的圖像。符咒是墨筆在紙面上畫出的。竹篩在門前一領一領地攤開,仿佛內陸人曬乾菜一樣地攤曬著海魚。刺目的大太陽的光照下來,照著那些熱鬧的門楣,門外便是大海。此間便叫人體味出一種蠻荒,是漢字還不曾有的簡、靜。海邊人家,無論大人小孩,眼睛一律分外清澈,黑白分明,瞳孔大而黑,亮亮地看向人,坦誠直接的目光,看出去老遠。仿佛瞳孔裏有一個大海。

山路是大地的承諾,所有的遠方,都會有一條路,讓我們可以抵達。不能抵達的是海港──在夜色降臨的海邊,會看見港口熠熠的燈火,黑色的水域上停泊著光芒晶瑩的海船,它如此地龐大、輝煌,氣勢卓越,渲染著夜空。令人頓時感覺街邊的路燈、人家的灶頭煙火,是多麼的黯淡而平凡,而港口是多麼激動人心的一種生活!指南針、航海圖、魅惑的香料有麝香、沉香、丁香、肉桂、檀香、玫瑰木、來歷神秘的珍珠、翡翠、鑽石、瑪瑙、藍寶石、祖母綠,南方的絲綢有繁複的繡花,代表著深院之內風情萬種又秘而不宣的生活,港口充滿了巫蠱的藥方、巫術、冷兵器和江湖人,咖啡和烈酒裝在錫罐裏,泊岸的老水手在小酒館吹噓他的經歷──他浪跡過的五湖四海,在沙漠裏迷路又還魂的歷險記,某個開滿鮮花,棕櫚婆娑的熱帶港口,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

然而,港口如一個謎。一次又一次我眺望港口,燈火輝煌潑灑,引誘我向著那片燈海而去。車孤單行駛在遼闊的灰色水泥路面上,偶爾一輛恐怖的大卡車驚天動地地經過,目標精準地駛向前方──是一處露天的倉儲貨棧,遼闊的水泥空地上堆積著無以數計的集裝箱,塗著各國的文字,表達著遠涉重洋的歷程。露天倉沒有人、沒有聲息,只有路燈光照著冷冷的智能出入站。貨倉外,黝黑的海水在輕輕地拍打堤岸。

我在山路上看見的燈火燦爛繁忙的港口呢?邁著醉步的老水手和他心裏的情人呢?海盜船長和他別在腰間的藏寶圖呢?在航海客船上生息的鋼琴師、出逃的戀人、燒鍋爐的哲學家,那一種隱名埋姓縱情聲色的逃犯生活呢?──那所有的,不在陸地上安份守己的人群,複雜又綺麗的我的同伴們,他們在哪裏?

夜晚的港口,嘴唇緊閉,對我封鎖著它所有的秘密、氣息和驚心動魄的歡愉。空寂和恐懼驅使我們倒車,駛出荒無一人的大馬路。每一次回過頭,依然見遠遠的海面上,通體晶瑩、燈火通明的船舶,還有港口輝煌的燈火,依然那樣繁忙、喧騰,燈火裏有遠洋的大船正在起航,遠航的歸船正在靠港⋯⋯

大海是至為遼闊的事物,蒼穹遼闊,漫天星星每一顆都會在海面上有它們的倒影,還有夕陽,如一顆橘子,須臾從海面橢圓的藍色盤子裏落下去,仿佛全世界的水也隨之自天際線迅即滑落。

港口提醒著我,一個遠遊客出發和流浪的宿命,下一個時間,我又將在何處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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