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 往台北的路上
在往台北的路上,母親騎電單車經過坐在車中的三個女兒,我是她的大女兒。我搖下車窗提醒她:要戴安全帽。她點點頭,繼續往前行。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喜歡騎電單車。
我總未像此刻如此擔心她。也從未像此刻盼望她能寬恕我。過去我有時會私下責怪她未盡母親的職責,她自私怯弱,把一生的時間和精力都投注在父親一個人身上。
母親平靜地坐在家裏與四個女兒吃飯,雖然她內心有些許的惶恐,父親去了北京,而她與三妹無法在同一屋簷再住下去了,三妹夫不願意忍受母親的嘮叨,希望母親能搬出去住。
母親其實因害怕孤單而不想搬出去,但倔強的她不停地抱怨著三妹和三妹夫。在飯桌上,她稍微將這些不愉快忘記了,但看得出來,隱藏在心底仍有一絲憂愁,父親到底甚麼時候回家?她要她的男人回家只為了與他吵架,她要他詛咒她。
她從來不是一個母親的典範。
我終於逐漸明白,不是不願意,是她不能。
我小時候去同學家,總是覺得她家溫暖,不想離去,而在自己的家沒感到溫暖,只感到憂愁及冷漠,父親總是缺席,母親自暴自棄,而那時我多麼希望有一個關心我或愛我的母親。
我仍然有個母親。今天下午,我比任何人都盼望她能找到生活的力量,能不怕孤單。
5月25日 咖啡館
紀的改變最令我驚奇。
樸實無華的紀,她捨棄了華麗的外表,跟隨進入丈夫無雜念的冥想世界,她想進入長期以來嚮往的精神世界,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現在只有這個男人可以帶領她。
她改變了她一生。很難說是因為她丈夫,還是因為自己?
樸實無華的紀,為了能夠進入她嚮往的靈修世界,她必須離開自己的過去。但我還不確定的是,究竟她是離開自己抑或是接近自己?
樸實無華的紀,看起來已歸返簡單與自然,她真心愛人,也真心活著。站在台上表演的紀,沒特別做甚麼,但我已看出她全部的人生,她要的便是簡單與自然,雖則這個世界早已沒有簡單與自然了。
愛便是她的全部的辦法。
愛便是力量,她擁有愛的能力,此時,手臂受傷的她賣力演出,真情流露。紀與我一樣地嚴肅,我們是那麼相像,但也那麼不同,我看著她的表演,想留住一點甚麼,我拿出錄影機想要拍攝甚麼,雖然我也不太確定是甚麼。
5月28日 台北乾隆坊
母親是如此不快樂,而且她牙痛。她無法吃任何冰冷或熱的東西,牙全壞了,而且痛著。我想她一輩子沒看過任何一個牙醫。她一輩子都在痛。
她的身體一直有甚麼地方痛著,我知道。此刻我也痛著,但我卻對她的抱怨感到不耐,廿多年來我幾乎沒看過她幾面,現在我卻連五分鐘的抱怨也不要接受。我多麼自私,愚蠢。
母親便是我的痛。多年來,我轉頭而去,一直企圖忽略這個痛,我既找不到甚麼方法來消除她的疼痛,也沒有方法逃避不看她的痛,沒有任何方法,因為我跟她一樣痛。我遺傳了她衰弱的神經。我們擁有一樣的痛。(待續)◇
——節錄自《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遠足文化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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