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撰文悼念鮑彤老先生的辭世,又驚聞素子姐(新西蘭華裔女作家周素子)壽終星隕的消息。素子姐的離世讓我很悲傷,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素子姐一生飽經苦難滄桑,但在人生最後歲月是在南半球美麗的世外桃源紐西蘭,兒孫環繞中告別人世。
在悼念素子姐的時候,也回憶了與素子姐交往的點點滴滴。
2017年畫家何子夫婦到奧克蘭探親,去拜訪了周素子夫婦,回到香港後,他們帶來素子姐贈我的新著《周素子詩詞鈔》,書尾附有我為素子姐寫的一篇短文《多風多雨不知愁》。但何子夫婦也告訴了我一個不好的消息,素子姐在頭一年(2016年)赴台灣觀選,經香港回紐西蘭突然中風。這讓我大吃一驚。
首先讓我想到的是2009年春節和素子姐,及墨爾本來的齊家貞和老木等三位男士駕車周遊紐西蘭南島的那次難忘經歷。
那次紐西蘭南島自駕遊,可說是快樂無比,不僅身心放鬆,盡情飽覽了紐西蘭南島無比壯闊的世界級美景,素子、家貞和我三位大姐一路也享盡清福。駕車、跑腿,下榻青年旅館煮飯做菜,總之一切雜務,全由三位男士包幹,我們三位大姐只管看風景、漫步、閒坐,天南地北聊天。而我們談話聊天的核心人物就是素子姐,多數都是她講。她有滔滔不絕的話題,我們也聽得津津有味。我想,這一行,素子姐也著實享受了一番盡情言說的快感。在南島兜了一圈後,我與素子姐和墨爾本朋友在基督城話別。素子姐飛回奧克蘭,家貞和三位男士飛回墨爾本,我則隻身一人繼續旅程,前往紐西蘭最高峰庫克山腳下的胡克山谷,即庫克山國家公園。然後我再乘機飛北島溫泉城羅托路亞,逗留兩天後坐長途巴士回到素子姐奧克蘭家中。
素子姐對我們南島八日之行留下了很愉快的回憶,詠詩留念,稱「有朋自墨爾本來,同遊南島,得詩14首」。最後一首《三日告別基督城》:
阿木提壺老戴炊,途中小館引咖啡。欲看雪貌東施態,留落天山有蔡姬。
阿木、老戴是墨爾本來的其中兩位男士,素子詩後註解說,一路飲食由三位男士操勞,我們三女士坐享其成。後兩句是指我為探看庫克雪峰而羈留南阿爾卑斯山,天山即指庫克山。庫克山是紐西蘭南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海拔3,724公尺。
此外我還在台灣和香港與素子姐多次相會。她2012年4月來香港參加獨立中文筆會頒獎禮期間,在香港1908書店為她的新書《右派情蹤》舉行新書發布會,我做發布會主持人。
與素子姐交往最重要的一次是我首次遊紐西蘭的次年(2010年),也是來香港參加筆會頒獎禮,我和她深談了一次,那次深談內容就寫成《多風多雨不知愁》這篇文章,刊登在2010年10月號的《開放》雜誌上。因雜誌篇幅所限,內容大幅壓縮,只是簡略地概述了素子姐這位出生書香世家,先後讀杭州音專、福建師大藝術系深造音樂學鋼琴,常在大型音樂會獨奏表演,還與著名音樂家殷承宗聯手合奏蕭邦名曲的才女如何在毛澤東暴政下慘遭橫逆,打成右派,淪為社會賤民,而她又如何自強不息,熬過苦難,讓全家人能夠浴火重生。
素子姐當年被打成右派,並非她說過甚麼敏感的話,觸犯了甚麼政治禁忌,而是因為她非常出色,才貌雙全,特別獲老師喜歡,引得同學嫉妒,加上她出身「反動」的地主官僚家庭,就批她只專不紅,最後把她打成右派以洩恨。
當年的鋼琴才女,如無那場飛來橫禍,想來最終應該會成為中國的鋼琴名家,相遇中國。在南島之遊時,素子姐告訴我們,打成右派後她再沒有機會碰觸鋼琴,20年後她重回社會時,連鋼琴都不會彈了。我們聽了都不勝唏噓。
素子姐的身世和一生遭遇深深烙有中國二十世紀中葉這個時代的悲劇特色,她的悲劇命運折射出中共政權如何滅絕了一個承載中國傳統文化的菁英階級,從而也給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傳統倫理道德帶來無可挽回的破壞。今天中國社會的很多倫理上的敗壞,以及鄉村社會的文化荒漠化,都可以說肇因於這一傳統的毀滅。
素子姐在婚姻家庭觀念上比較傳統,但性格卻相當堅韌,作為女性,在她身上體現最突出的是中國傳統女性生命力超頑強的一面。她精力無窮,個性要強,稜角分明,雖然經歷非人的迫害和生活磨難,但始終沒有抹掉她的稜角和銳氣。這種打不敗的強勢和傲氣是她沒有患上暴政下必然軟骨症的根由。即使成了低賤的右派份子,她也敢於反抗。她哥哥著名畫家周昌穀是浙江美院教師,文革時一個青年教師對周家百般迫害,還寫信向當局舉報,素子姐憤怒之下竟然敢帶著三個朋友去教訓此人,親自動手痛打此人一頓,釀成浙江美院右派份子打了共產黨員的「周素子打人事件」。素子姐的勇敢可見一般。到了晚年,她的銳氣仍存。何子夫婦第一次去拜會她時,她竟然先放話:「親不親共?如果親共,大家沒有共同語言,就沒有必要見面了。」獲悉何子夫婦是同道中人,便盛情接待。
素子姐的後輩也非常出色,她的兩個女婿是著名的陳氏兄弟,哥哥陳維健是海外民運的一名寫手,現《北京之春》編輯,弟弟陳維明雕塑家,加州自由雕塑公園六四紀念碑和香港中文大學民主女神像作者,是一門英雄。
可以說是素子姐的骨氣、傲氣,有刺的個性撐起了她的人生,讓她在難以想像的艱難困苦中維持著她認同的人生價值和她做人的尊嚴,維繫著她家庭的完整。所以我對素子姐始終敬佩如一,甚至產生過為她寫傳記,以她的一生寫一位中國女子在社會大變革時代遭受滔天大浪所展現的頑強生命力,以及由她人生所反映的中國女性的命運。但念頭還沒變成計畫,更沒有開始實行,素子姐已離我們遠去,只能遺恨了。
聽素子姐中風後,一直想再飛奧克蘭探望她。但紐西蘭孤懸於南半球,飛一趟不容易。終於決定在2020年春節後,飛墨爾本參加家貞八十大壽,然後再飛奧克蘭探看素子姐,和兩位姐妹再見面。誰想,此時新冠疫情已在中國爆發,並開始在全球蔓延,各國華人社會已人心惶惶。我在墨爾本參加了家貞的生日派對後登機飛奧克蘭時,持中國護照的已不能入境紐西蘭。在新冠疫情的陰影下,與素子姐最後之會可說是匆匆一面,只短短半個小時。素子姐不能久坐,她情緒也不很好,一生要強的女子,現在行動不便,不能自由站立,而她還有多少雄心壯志尚待實現,其心情,我能理解,這時很想上前與她一個擁抱,用肢體接觸傳遞我的共情,但也因為新冠疫情的緣由阻止了我這樣做。
這是我與素子姐的最後一面,我自己也70有餘,人生之路的盡頭也遙遙在望。素子姐的詩詞鈔中有首悼吳鷺山先生的詞《減字木蘭花》,其中兩句「胸懷冰雪,不道此番成永訣」剛好是我此時的心情。有緣在後半人生,結識了素子姐,還有家貞、天琪等好姐妹,也算是我人生的幸運。
祝素子姐在天之靈安息!◇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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