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國安法》的出現,好明顯,正正式式將Hong Kong變成Xianggang(編註:「香港」普通話發音),將香港送上了斷頭台。」前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系主任張燦輝教授如是說。如今73歲的他仍然「以筆作劍」,堅持為自由發聲。
2020年7月,張燦輝教授赴英國旅行,原本計劃很快可以回港,但由於《港區國安法》的實施,傳來香港民主運動人士、政治人物、媒體記者、知識份子被拘留、判刑的消息,無奈之下他選擇了定居英國,在香港中文大學剩餘的課程他只能在網上教學。今年5月的最後一堂哲學課,300個線上名額一搶而空,新生舊生齊聚一堂,隔空聆聽教授的聲音,久久不願離去。「教書生涯對我來說,真的是好感慨,很歡欣,也有些悲哀。」香港中文大學對他而言是充滿回憶的地方,自由思想在此生根發芽,如生命的必經之路一樣,他也要面對「自由」死亡的一天。
回顧1997年9月,張燦輝從香港啟德機場飛往上海,在飛機上俯瞰香港島與九龍半島的群山高樓,心中對「一國兩制」這個詞還存有一絲幻想。25年後的7月1日,他的文集《我城存歿:強權之下思索自由》在台灣再版——香港已經容不下他的聲音:「『五十年不變』的謊話,過了一半便完全消失了。這也是警察當特首,掌權香港,『警權統治』(police state)正式啟動的第一天。」
校園成戰場一夜變天 獨裁統治下學者選擇「以筆作劍」
2019年11月12日,張燦輝永遠記得這一天:「這天我在家看電視直播,看到我從1970年開始讀書、生活、研究、教學的母校中文大學,受到香港暴警的侵略,殘暴對付我們的同學,悲憤莫名。」當晚他原本受邀回校講話,題目是「守護大學,守護良知」,卻因交通阻塞,無法進入校園,錯過了時間。這位年屆七旬的退休教授,選擇了和年輕人同行,一路沿著城門河徒步到校園支援。深夜時分的民主女神像下聚集了人群,那長長的運送物資的人鏈,空氣中只有躁動和不安,原本平靜的校園一夜之間變成了「戰場」。香港警方在校園內出動水炮車,發射逾2,000枚催淚彈及橡膠子彈,一時間硝煙四起,情勢危急。
「我最愛的中大,我們的理想、自由、開放的校園,尊重學術自主的地方,竟然發生這樣的災難,我真的好擔心!」張燦輝一輩子都埋頭做學術研究、醉心篆刻、攝影,從未想過自己要出政論時評,但如今專制強權的火焰燃燒至自家門口,手無寸鐵的「和理非」退休教授,唯一的選擇就是「以筆作劍」。「中大校園可以被破壞,教授學生可以被拘捕,兩位先輩老師的銅像可以被摧毀,但他們代表的大學精神和良知,不會、亦不可能被消滅,因為守護大學和良知已在我們這幾天的抗爭中實現了,因為中文大學精神不會亦不可能被忘記。」張燦輝在悲憤中寫下這段話,隨後的日子他選擇了走出來跟傳媒分享心聲,先後接受了「香港電台」、《大紀元時報》、《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的採訪,並撰寫了一系列的文章表達自己對獨裁統治的見解。
張燦輝細數這兩年來自己親眼目睹的不公義,他選擇了走出來:「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朋友在『721事件』中怎樣從原告變被告,47人案(香港民主派初選大搜捕)怎樣發生,這個政權怎樣指鹿為馬、秋後算帳。我們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如何處理真相?我不只是說我內心的話,在後期我寫了一系列文章,加上古代哲學家當年的事跡和思想,去理解過去的思想家給我們智慧,用思想武裝自己,去對付這個荒謬的、不公義的專制獨裁政權。」
香港中文大學的一草一木對張燦輝來說是那樣熟悉,他形容自己已經享受了中大創校以來最自由、美好的時代,尤其是遇到恩師勞思光,為他打開了哲學大門,也教他做人應有的骨氣,這對他來說是無悔的經歷。他憶述勞老師的教誨:「我們知識份子在這樣一個極權環境之下怎樣可以存在呢?勞老師教我們至少不要做幫兇,不助紂為虐,不阿諛奉承,不搖旗吶喊。」
在2019至2021年間,張燦輝在自己的古稀之年選擇了站出來,還原歷史真相,從哲學的角度看良知,隨後將他在不同場合表達的觀點整理成文,集結成《我城存歿:強權之下思索自由》一書。
出書阻礙重重 看不見的「紅線」捆綁香港
《我城存歿》在2020年10月已完成初稿,最初有一間香港出版社答應出版,但接手不久後有所顧慮而推辭。隨後另一間香港的出版社「山道」願意出版,原定於2021年6月推出,因7月有香港大型書展,出書較易宣傳。可惜編輯在臨出版前一個月告知張燦輝:「張生對不起,沒有一間香港的印刷廠敢承印這本書,可能要再推遲。」聽到這一消息,張教授有些沮喪:「我一個年老退休的人,沒有組織,又不是政治KOL(網紅),只是寫寫文章,要發表點意見都那麼難!另一層面看,這就是共產黨的黑社會手段,給人恐懼,你不知道你做甚麼會踩到它的『紅線』,做甚麼事情都沒有安全感。」
慶幸的是,山道出版社並未放棄出版的承諾,輾轉在2021年8月推出了《我城存歿》的實體書,即使沒有書展宣傳助興,短短三個月內亦全數售罄。張燦輝感到又驚又喜:「我還沒有試過一本書賣得那麼快!」風雨飄搖的2021年,香港的言論自由進一步被收緊,曾刊出張燦輝言論的《蘋果日報》、《立場新聞》一一消失,各民間團體、民主派政黨被迫解散,電台、大學、網媒也在被監管之中。原本《我城存歿》計劃再版,出版社因壓力而放棄,一時間白色恐怖瀰漫香江。張燦輝搖搖頭說:「這本書就這樣在香港『絕版』了,如果沒有台灣自由的出版環境,這本書就會在地球上絕版。」
有生之年將繼續筆耕 自由民主之火不滅
令張燦輝感到欣慰的是,《我城存歿》得到台灣左岸文化出版社的垂青,願意出版該書的第二版,對部份文章進行修訂後推出。特別選擇2022年7月1日上架,意為諷刺香港主權移交25周年的日子,自由、法治、開放、多元的公民社會已消失,張燦輝認為,「香港」(Hong Kong)成為歷史名詞,如今應該稱香港的普通話發音「Xianggang」,失去了自由民主的香港將淪為大陸的一個沿海城市。他在再版的前言中寫道:「Xianggang現在是:謊言即真理/強權即民主/服從即自由/人治即法治/馬照跑,舞照跳,吃喝玩樂即太平盛世。」
談起書名的「我城」,筆者問張教授是否代表香港,他意味深長地回應:「其實這個『我城』不只是侷限在香港,是一個身份認同的代稱,就是『我在的地方』,跟你、我有著特殊關係的地方。」如今港人移民到世界各地,無論身處何方,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有自己的根,有屬於自己的「城」。書中使用「存」和「歿」來形容生死,用的是哲學上的概念,最初的想法來自宋代張載《西銘》:「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也。存,吾順事;歿,吾寧也。」人到暮年,張教授原本想不問世事,安享晚年,「我不懼死亡,在世日子活夠了,便可安寧離世」,原本形容個人生活處事態度的詞彙,在動盪的當今社會,他藉以形容一座城市的「生」與「死」。
回看在香港學界的四十載,張燦輝感嘆道:「有一個很悲哀的事實是,原來過往幾年中,能夠站出來講真話的大專界人士真的極少極少,在這場民主運動中,香港學術界的教授級人物,極少人參與。這個問題真的值得反思!對我來說,只要還有命在,我就要寫下去。其實我很感恩,我活得比孔子、蘇格拉底更長了,這個世界在變化中,我們不能脫離江湖,在我的心中只要還有火,就會繼續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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