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古老而高貴的樂器,演繹千年的清微淡遠。蔡邕《琴操》云:「琴長三尺六寸六分,像三百六十日也;廣六寸,像六合也。」在傳統琴學中,琴的泛音代表天,散音代表地,按音代表人,象徵「天地人和」。琴入唐詩,清音泠泠,展現古韻風雅、天人合一的安然與超脫。
李白筆下,撫琴與聽琴,皆有一番瀟灑飄逸。在其數十首琴詩中,《聽蜀僧濬彈琴》最為人稱道。
李白
《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僧人濬懷抱玉琴,走下了峨眉山。他為我抬手撫琴,我彷彿聽到了萬壑松濤迴響的蒼茫醇厚。琴聲悠揚美妙,宛如潺潺流水,洗去我心中的鬱悶;餘音迴響,匯入鐘聲。不知不覺,深山裏天色已晚,秋天的雲朵也更加暗淡。
李白的詩歌總是充滿盎然生氣。謂詞的妙用勾勒動態的組合:「抱」、「下」、「揮」、「聽」、「洗」,分別修飾蜀僧的動作以及詩人自身的感受。「暮」和「暗」強調時間的推移,點染漸漸變暗的山木和流雲。
兩處比喻凸顯蜀僧濬的高超琴藝:「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流水」語意雙關,既指琴聲之清澈,又令人聯想伯牙、子期的知音契合。「綠綺」寓意名琴,為詩句添一抹亮色和風致。
全詩僅用四十個字,清晰地描述了季節、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和情感,音韻動聽,富於意象、聲象和意境美,實屬佳作。
李白
《月夜聽盧子順彈琴》
閒坐夜明月,幽人彈素琴。
忽聞悲風調,宛若寒松吟。
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
鍾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
月夜,詩人清閒地坐下,傾聽盧隱士撥琴。忽然,一曲《悲風》響起,聽來又似《寒松》調。演奏《白雪》需要手指快速動作,再彈弄《綠水》,令吾心清澈。可嘆鍾子期已逝,世上再無知音。同為五律,此詩意境悲涼,而意象仍然富麗、清澄—明月、素琴、閒坐、清心。李白通曉琴道,以《悲風》、《寒松》、《白雪》、《綠水》知名琴曲串連詩句,又嵌含《風入松》。「悲」與「寒」相對,營造淒清愁苦。「白雪」和「綠水」突出琴藝精妙,且具色彩之明豔。末句嘆知音難求,與操琴相扣,兼抒個人感傷,將事與情完美結合。
孟浩然
《聽鄭五愔彈琴》
阮籍推名飲,清風坐竹林。
半酣下衫袖,拂拭龍唇琴。
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
余意在山水,聞之諧夙心。
大詩人孟浩然琴藝了得,誰能令其擊節歎賞?「阮籍」代指琴師鄭愔,「竹林」點明處所,又以「竹林七賢」與阮籍呼應,甚妙。在詩中,鄭君一邊飲酒、一邊弄琴,飲一杯、彈一曲,瀟灑不羈,轉眼夕陽西下。詩人寫道:我本醉心於山水,此琴音正合吾心。可見樂聲中亦有高山流水之意。
明代鍾惺、譚元春在《唐詩歸》裏點評:「鍾云:唐人琴詩每深妙,此詩妙處似又不在深,難言難言!」中唐白居易也善弄琴。《船夜援琴》意境優美,呈現超然物外的淡泊寧靜。
《船夜援琴》
鳥棲魚不動,月照夜江深。
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
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
心靜即聲淡,其間無古今。
鳥兒和魚兒都不見動靜,月光照著江面,夜已深了。此刻身心清靜,無事煩憂,唯有船中之琴為伴。七根絲弦是最好的朋友,聽音的雙耳乃是知音。心底沉靜則琴聲也淡,哪裏還分得出古時、今日?
常建
《江上琴興》
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
常建的琴詩別具風采。《江上琴興》格調清遠幽寂。「一弦清一心」妙不可言,烘托「玉琴」的冰潔澄明。能令月影更潔白、江水更深沉,如此琴音,莫非仙樂?最後一句「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其意為:我才知道,這梧桐木製成的琴身,可以用黃金來標識徽位。此處「黃金」用以烘托琴的名貴及琴藝和琴境的可貴。
常建
《張山人彈琴》
君去芳草綠,西峰彈玉琴。
豈推丘中賞,兼得清煩襟。
朝從山口還,出嶺聞清音。
了然雲霞氣,照見天地心。
玄鶴下澄空,翩翩舞松林。
改弦扣商聲,又聽飛龍吟。
稍覺此身妄,漸知仙事深。
其將鍊金鼎,永矣投吾簪。
《張山人彈琴》透出仙風道骨。詩人以「雲霞氣」「飛龍吟」及「玄鶴」「舞澄空」形容琴聲的起伏開闊、變化宛轉,想像十分獨特。其中雲霞和玄鶴之比,均由聲象轉視象,刻劃聽琴者的聯想和感覺。此外,這幾處比擬都對應及烘托了操琴之地—山嶺,可謂出神入化。「了然雲霞氣,照見天地心。」揮灑壯闊情懷,竟有盪氣迴腸之力!
「照見天地心」
同是寫琴,孟浩然豁達清淡,白居易無牽無掛,常建幽曠高遠,李太白俊逸昂揚、亦發悵然悲鳴。苦樂喜憂、追尋感悟,都隨古音流轉,只留淡泊寧靜與天地相照。唐人琴詩,描繪了樂聲、情感、山水,也寫下了歷史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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