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這兩句是杜甫在公元768年（大曆三年）正月初七寫的詩，表面上報告那星期的天氣，實際上卻可能像張藝謀設計冬奧開幕一樣：有「伏筆」。要了解箇中深意，不妨先談談人日緣起。

世俗以正月初七為人日，源頭是什麼呢？今日Google一下，自可搜出海量資料，但當中沙石也有不少。比如說，維基百科引述「漢代東方朔《占書》」，內容農場則講女媧神話，稱女媧創世，第一日造雞，第二日造狗⋯⋯直到第七日造人，所以初一是雞日，初二是狗日⋯⋯初七是人日。真的嗎？

以我所知，最早提及「初七為人日」的文獻，是晉人董勛的《答問禮俗》，可惜全文已失傳，只有殘章斷句散落在後人引述的古書，所以我們只有二手資料。其中一段較廣為人知的引文，見於《北齊書．魏收傳》。

話說魏帝宴群臣，問正月初七怎麼叫人日，眾人啞口無言，只有魏收回答：「晉議郎董勛《答問禮俗》云：『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為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北齊書》接着說：「時邢邵亦在側，甚恧焉。」「恧」即慚愧。當時邢邵與魏收齊名，並稱才子，邢本人讀書更過目不忘，所以魏收能答到邢邵也不懂的問題，殊不簡單。

魏收博覽群書，記誦精詳，自然令人佩服，但我讀了這段記載，卻不禁氣悶。為什麼引了董勛《答問禮俗》，大家就乖乖收貨？居然沒有人追問：「為什麼一日是雞日，二日是狗日⋯⋯七日是人日呢？」

頭三日的雞、狗、豬，「翻譯」為地支是順序的酉、戌、亥，似有規律可尋，可惜之後無以為繼，變得無定向。為什麼一歲以雞、狗、豬為首？我瞎猜一下：猶太曆法一日始於黃昏；若把「酉」視為時辰，就是下午5至7點的黃昏，即猶太人一天的開始。以雞（即酉）為始，會否跟猶太文化有關？我只能大膽假設，暫時未有證據，各位姑妄聽之好了。

除了《北齊書》，隋人杜公瞻為《荊楚歲時記》做注，也引過「董勛《問禮俗》」（標題少了「答」字），但版本略有不同：「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羊，四日為豬，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以陰晴占豐耗，正旦畫雞於門，七日貼人於帳。」與魏收所引相比，不但三、四日的羊、豬掉轉了，也多出「以陰晴占豐耗」數句。

所謂「以陰晴占豐耗」，是一個久已失傳的習俗，隋唐人應該較熟悉，到宋代已漸趨淡忘。（注1）這句話的意思是：由初一至初七，陰晴代表該日物象的流年運程。例如初一若是晴天，則預兆新一年的雞會有運行，生育繁庶，陰天則代表雞有災劫，諸如此類。所以人日的天氣，正代表人在今年的興衰。

明白了這個傳統信仰，你就知道文首引的杜甫〈人日〉詩，很可能暗藏密碼。全詩如下：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

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

雲隨白水落，風振紫山悲。

蓬鬢稀疏久，無勞比素絲。

譯成白話是：「由初一到初七，沒一日不是陰天。冰天雪地，連鶯也不想飛來；春寒料峭，恐怕花要晚開。雲隨白水（河川名）而去，而大風吹着紫巖山，益覺悲涼。我蓬亂的頭髮久已稀疏，不必再拿它們跟白絲相比了。」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當然是紀實，但「讀書破萬卷」的杜甫，亦很可能有弦外之音——借民間「陰晴占豐耗」信仰，暗示這一年六畜不寧，民不聊生，沒有好日子過。歸根究底，自然也帶有政治隱義。

今時今日，我們當然不必迷信一日的天氣，會跟某個物種一年的運程扯上關係，但杜詩的「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依然可以借喻某個政權的倒行逆施，弄得雞犬不寧，民怨沸騰。今日天氣既不太好，不妨唸一唸這首詩，和杜甫神交片刻，聊以忘憂。

注

1、我相信宋人已忘了「陰晴占豐耗」，是因為他們多數人都不懂得從這角度理解杜詩。蔡絛《西清詩話》卷上載，有個叫劉克的人，懂得特別多冷知識（「窮該典籍，人有僻書疑事，多從質之。」）他更注釋杜甫、李商隱集（可惜已失傳），有天跟朋友說：「子美〈人日詩〉：『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陰時。』人不能知。四百餘年來，唯子美與克會耳。」（即是說，四百年來，那句詩只有杜甫和他自己懂。）語畢，即拿出東方朔《占書》翻出典故示人，說：「歲旦至八日：一雞、二犬、三豕、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穀。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陰則災。少陵意謂天寶流離，四方雲擾幅裂，人物歲歲俱災，此豈《春秋》書『王正月』意耶？」後來洪邁在《容齋三筆》卷十六也引東方朔《占書》解釋杜詩，並言「人罕知者，故書之。」可見宋人多不知陰晴占驗之俗。其實東方朔根本沒寫過《占書》，那只是江湖術士託名的偽書（《四庫提要》已有考證）。杜甫也不一定看過《占書》，卻很可能看過杜公瞻注的《荊楚歲時記》。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版文章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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