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瓏（四）

使者回報之後，納林布祿十分氣惱，聯絡了其他三部，再派使臣，恃強威脅努爾哈赤：「讓你歸順扈倫，共為一國，你不肯。要你割讓土地，你又拒絕。這是你執意與我為敵了！我們扈倫四部，可不是你們建州那些小部落。動起武來，只有我們征討你的份，難道，你還敢越界來犯嗎？」

這隱隱是倚明朝為靠山，準備以大吃小了。努爾哈赤卻不買帳；多年來，他對明朝一直表現得十分恭順，也漸受明朝重視。可不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可以任憑加罪宰割了。於是痛斥來使：

「納林布祿兄弟，甚麼時候披甲跨馬，衝鋒陷陣，和別人打過仗？只有在王台的兒子、孫子，自相殘殺，像一群狗爭肉骨頭的時候，才揀到了機會，趁火打劫；聯合康古陸，對付歹商！你們以為我也像歹商一樣，那麼容易欺負？你說，你們兵馬比我多，我不敢進入你們的國境。難道你們四境都有高牆圍護？我就算白天不去，晚上出兵突襲，你們又敢把我怎樣？」

他愈說愈氣，抽出寶刀，砍下一塊桌角，道：「想當年，我的祖、父被大明誤殺。我以十三副甲起兵，去討回公道。他們不但送還了我祖、父的遺體，協助我殺了挑撥者尼堪外蘭。而且，給我三十道敕書和馬匹，又讓我襲左都督的爵位。如今，更每年給八百兩銀子，又加封正二品『龍虎將軍』。你主子的祖、父楊吉砮、清吉砮，也是被明兵殺的，他們要回了遺體嗎？得到敕書、爵位、銀兩作為補償嗎？男子漢不能為祖、父報仇，真是可恥！還有臉來爭奪我的土地？」

這一番話，被使者加油添醋的回報納林布祿之後，納林布祿當然怒不可遏。一時，卻也不敢真的大舉來攻，但小規模的衝突不斷，仇隙愈結愈深。

努爾哈赤知道：一場大戰，勢不可免。於是秣馬厲兵，暗自佈置，嚴陣以待。

萬曆二十一年，葉赫終於發動了攻勢。納林布祿和布寨兄弟，聯絡了哈達、輝發、烏拉和蒙古的科爾沁、錫伯、卦爾察，長白山的納音、珠舍里，一共九部，分三路來攻打建州女真。

努爾哈赤接到情報，派人出城勘察。回報：東方群鴉噪叫，西方火如星密。他判斷，敵人必自西方來攻。他從容佈署人馬後，安然回房睡覺。他的福晉富察氏袞代，也聽說九部聯軍來攻，遙遙聽到馬嘶人喊，十分害怕。推醒他：

「現在葉赫聯絡九部來攻打我們，你為甚麼還只顧睡覺？你是嚇糊塗了，還是心裏害怕，躲在家裏，不敢迎敵？」

努爾哈赤揚聲大笑：「我如果害怕，就睡不著了。就因為不怕，才能安心睡覺。」他向富察氏解釋：「以前，一直傳說：葉赫要來攻打我們建州，卻不知道他們甚麼時候來，所以得隨時警惕提防；人在面對不確定的未知時，才最令人不安！如今，確定他們來了，反而不必擔心疑慮了。如果是我無故發兵攻打葉赫，其過在我。現在是他們不念郎舅的情誼，錯在他們。上天是公平的，他們無故攻擊無辜，必然會得到報應，沒有好下場！」

果然，九部聯軍，在古勒山被精通韜略的努爾哈赤，以寡擊眾，殺得潰不成軍。葉赫首領之一，布寨墜馬而死；科爾沁首領明安，落荒而逃；烏拉首領布占泰，陣前被努爾哈赤生擒。自此，努爾哈赤更威名大震。

葉赫雖然不甘，但發動了幾次攻勢，都受挫敗，以致元氣大傷。為了休養生息，只得與努爾哈赤言和。布寨之子布揚古，將以美貌聞名遼東、有「活觀音」之稱的妹妹，許給努爾哈赤；納林布祿，則將弟弟金台什的女兒，嫁給努爾哈赤的次子代善。卻不料，那位有「活觀音」美名的姑娘，抵死不願嫁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幾度想擇吉迎娶，都無功而返；對布揚古似存「悔婚」之心，大感不滿。

萬曆三十一年秋，皇太極之母，葉赫那拉氏孟古姊姊，患染重病，藥石無效。努爾哈赤與孟古姊姊恩愛非常，眼看愛妻病重，心痛如絞。

孟古姊姊羸弱的躺在病榻上，呼喚著他的名字，對他說：

「我這一生，再沒有甚麼遺憾了。只是，自從嫁給你，十五年來，都沒有再見過我的額娘。如今，我快要死了......」

「不！孟古姊姊！你不會死的！你才二十九歲，皇太極只有十二歲，正需要你照顧，你怎麼能死！」

他低吼著咆哮，像一頭受傷的獅子，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和威儀。他正如其名，是個「偉大的勇士」，向來，就像一塊萬古不移的磐石，沒有任何危險，可以令他憂懼。即使，他身上中了敵人的箭，他也會把深入皮肉的箭鏃拔出來，眉頭都不皺一下，扣上弓弦，原箭奉還，射向敵人的心臟。

他的兒子們、部下們，把他當一尊神一樣的尊敬，不相信天下還有甚麼事是他辦不到的！甚至，連他自己也有了同樣的幻覺。

而如今，他知道：他不是神！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偉大的勇士，也無法救治日益羸弱、走向生命終點的愛妻。無法在死神掌握中，將她奪回！

他只能無助地，發著低沉悲痛的怒吼；像一頭困獸，徒勞地抗拒他不願接受的殘酷現實。

孟古姊姊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浮著悲涼的微笑。看看愛子皇太極，又把目光轉向努爾哈赤：

「我哥哥對不起你！不該聯合九部人馬來攻打建州。求你看在我們夫妻十五年，他又是皇太極親舅舅的情份上，寬恕他。我的額娘.......」

她喘嗽著，閉起眼，緩了一口氣，淚水潸然自眼角流下：

「如果，我死前，能夠再見到她一次，我就滿足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