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八月,湘贛戰役結束,林彪擁兵百萬南下,白崇禧潰敗一路南撤,廣州的大門敞開了。十月十三日,清遠、花縣陷落,十月十四日,廣州市海珠橋被炸毀,薛岳從黃埔撤離。

自從四月份國民政府南遷廣州到現在不到半年,又要城破,大量軍政人員與家屬慌亂逃離,場面極度混亂。在這個紅色海嘯席捲一切的時刻,每一個人的命運都遭到無情的吞噬,無論他地位高低,無論他財富多寡,甚至不管他是否有蓋世武功。人潮中,一個矮個子典型的廣東人直奔廣州以南的佛山,那裏有他的家,他的名字叫做,葉問。

妻子張永成,是清末外交官,張蔭桓的後代。這張蔭桓說來也是一個名人,在清朝總理衙門掌管外交事務,相當於現在的外交部副部長,李鴻章的重臣,是極少數出過洋的官員,因為戊戌變法牽連,被砍了頭,死之前,把家屬安頓回了老家南海縣,張永成雖是家道中落,依然是名門望族所出,知書達理,恬靜少語,相夫教子。

丈夫從廣州匆匆趕回,看當時天下亂局,張永成已經猜到三分。「薛岳上了海南島,讓我們都上船跟他走,我牽掛你們,只好偷偷溜出來給你們一個交代。但是我還是得走!共產黨進城不會放過我。」原來這葉問,當時的職務是中國國民革命軍廣州衛戍區南區巡防大隊長,上校軍階。更少為人知的是,他還是國民黨中統局祕密特工。「共產黨清算,少不了株連家人,所以我祕密潛入香港,有人問起,你便說不知生死。家中還有少些財產,應該夠用。等到戰亂平定,我再託人帶你們去香港團聚。」

當晚,葉問便帶領大女兒,使用通行證,穿過中山縣,抵達澳門,此刻中共兩廣縱隊的槍炮聲已經在中山石岐響起。玄哪,差一天都跑不了了。那中國歷史就是多槍斃一個國民黨反動派,可就少了詠春拳,少了李小龍了。

數日後,葉問輾轉來到香港。葉問的姐姐早年嫁給香港富商,葉問沾光在香港就讀有東方伊頓公學之稱的聖斯蒂芬中學,香港No.1的貴族中學,您今天到聖斯蒂文中學的著名校友錄裏還可以查到葉問的名字。 所以葉問對於香港地界頗為熟悉,沒過多久,他就到港英民政司辦理居民身份。

葉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葉溢,他要把自己中共建國前的歷史盡可能地隱瞞下來。「你的生日,Mr Ip?」葉問輕輕歎了一口氣,「就寫十月一號吧。」 1893年10月1號,就成了葉問的新生日。但生日改了,就真能把過去的半輩子都忘掉麼?

葉問,出生於佛山桑園,「桑園姓葉」在佛山,可謂是無人不知。桑園為佛山一大家,大屋鱗次節比綿延好幾個街區,那叫個氣派,大門左側,為佛山著名的茶樓 「桃園居」,隔鄰為全佛山最著名的餅食店「公興隆」,這個店以芝麻餅著稱。可惜今天你已經看不到當年那些嶺南騎樓了,園子裏有私塾,葉問在此啟蒙開學。

葉家莊左邊大祠堂於1906年租予詠春拳名師陳華順,他是詠春宗師梁贊入室弟子。葉問在七歲時,便拜師入陳華順門下。葉問習武,不是要當個職業,不是懷揣一腳踢掉東亞病夫的牌匾的理想。 詠春、書法、戲曲等等,都是有錢人玩的,不把他當職業,像書法,如果當街賣字,內心就會覺得低下了,這是舊時文化人的一種清高。所以葉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不出手,不授拳,不收徒。

葉問到了香港讀的貴族中學,就那麼巧,在香港他結識了詠春拳祖師爺梁贊的兒子梁壁,所以更學到了一些獨家心得。歷史看起來是有意思的事兒,葉問當初拜陳華順為師,陳華順兩年後中風不再習武,葉問拜梁壁為師,梁壁兩年後仙逝。 似乎都在等著把全身的本領教授給葉問,就撒手而去。當然,這是我自己這麼一分析,不做歷史來講,只當趣談。

1937年抗戰開始,佛山興起習武風氣,尤其是詠春拳深得富家子弟喜歡,不需要苦練三九,砸石頭紮喉嚨,三招兩式可以防身, 葉問自然當了大師兄,只是大師兄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說是經商北上,實際上戰局一開,葉問深感民族大義,不容他再偏安佛山一隅,於是他從稅務稽查轉到偵緝隊工作,後來祕密參加國民政府舉辦的中統情報訓練班,在1938年在國民政府第七戰區四縱司令伍蕃推薦下,到貴州省中部的息烽軍官訓練學校受訓。

畢業後回到佛山做情報工作,職務是佛山偵緝大隊的書記。1938年佛山淪陷,葉問家的桑園被汪精衛偽政權南海縣長強佔。葉問在佛山富商周雨耕父子在永安路139號的「聯倡」花紗店,作為他的祕密活動地點。日軍攻佔佛山後,葉問的過人功夫,早被日本憲兵隊聞悉,邀請擔任憲兵隊的中國武術教練,一向以抱守民族正義的他,當然拒絕日本憲兵隊之請,日本人來找他,他就躲開幾天,後來日本人暗地裏找來武術高手與葉問纏擾比武,說好如葉問打敗則聽命差使,在無法拒絕的情況下,只好接受比武,來者卻是身材高壯,拳重馬健,葉問擺出詠春樁手,二字鉗羊馬,目視對方,卻一言不發,對方搶先出手,以箭標馬進逼,葉問迅速樁手為耕手,卸掉對方箭,並同時轉身跪馬,正著對方前腿之後膝位,迫使對方突然失去重心,敗相畢露,葉問及時收馬,一聲承讓,跳出比武畫地,高手過招,點到為止。

電影中那個說一個打十個的是演繹,不是把幾個鬼子臉打青了才算愛國,葉問的真實身份有更大的地下工作承擔,對民族大義有更多付出。抗戰結束後,因功複任警察局刑偵隊隊長,升任督察長、佛山警察局代理局長,後來跟隨伍蕃, 1949年出任廣州市衛戌司令部南區巡邏隊上校隊長。在葉問長子葉準的回憶當中,他並不知道父親曾經擔任過中統特務,是國民政府抗日時期的地下工作者,是一個真正的民族英雄。他只知道在抗戰結束直到1949年,是葉問最快樂的時光。

1949年逃港後,葉問在朋友安排下,在九龍深水埗的大街飯店公會公開傳授拳術,求學詠春拳技的人連綿不斷,葉問再三遷換場地並在夜間到香港荷李活道執教,使詠春拳技迅速推遍港九每個角落。

在大陸的家人始終是個牽掛,幸運的是1950年,妻子張永成和兩個兒子和小女兒來港辦妥了香港身份證,眼見全家團聚有望,眾多朋友徒弟都前來祝賀。 1950年底,妻子帶兩個兒子回佛山處理財產,誰知風雲突變,朝鮮戰爭爆發,聯合國對中共實施禁運,1951年元旦,港英政府頒佈《邊界禁區命令》,封閉與中國大陸接壤的邊界,同時,廣東省也宣佈實行邊界管理。意識形態對抗的年代,一道鐵絲網拉開,阻斷多少親情。葉問與妻子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直至張永成1960年大饑荒時代去世,從此陰陽兩隔。

剛剛燃起希望,又迅速進入了無盡的黑暗,牽掛和無奈擊倒了擁有蓋世武功的葉問。他開始終日吸食鴉片,進入了他人生最灰暗的時期。徒弟實在看不下去,最後聯名寫信給葉問勸煙。 但是葉問偏偏又是一個積極注重門生家規的人,徒弟上書是大不敬。因此幾個高徒為尊重葉問臨時離開香港,等師父平靜之後再回來。

師徒重聚,百感交集,雖是背井離鄉,親人分離,卻也是花開一枝,使得中華武術一脈傳承。 徒弟們紛紛下跪,求師傅戒毒,表示願意終身追隨。葉問開始回心轉意,他拿出了全套108式樁法和八斬刀法在此時傳出。詠春拳更加興旺。1956年的一天,粵劇醜生李海泉,帶著自己16歲的兒子李小龍,來到油麻地利達街拜葉問為師。

「你這套拳好打麼?」李小龍上來就問,父親趕緊斥責並賠笑臉,「這孩子前一陣子跟同學打架,吃了虧,總想找回來。」李小龍的出現,讓葉問眼前不由得一亮。他筋骨舒展,帥氣,是個有天賦的學生。但是葉問說道李小龍卻常常歎氣,終於有一天,在徒弟追問下,葉問開口了,李小龍是 「短命種」。

有徒弟一再追問為甚麼,葉問只好敷衍說:「小龍的雙腳走路的時候上下顛。腳跟不到地,這正是短命相啊……」但是一代宗師只把話說到這裏,剩下的要徒弟們去悟了。葉問其實是看到了李小龍爭強好勝、好勇鬥狠。作為中華傳統武術,除了博擊之外,更重要的是修行。爭強好勝,即使勝了,就一定是勝者嗎?

1957年,中共發起反右運動,引發第一次大規模以知識份子為主的逃亡潮。

1958年至1960年的大躍進,引發了大饑荒,1962年4月,全國12個省市自治區來的公民結成長隊伍,數以十萬計,扶老攜幼,牽兒帶女,大量逃向香港。一天,葉問的武館裏,來了兩個滿臉污垢的大陸灰衣服打扮的人,一見到葉問,撲騰一下子,就跪倒了,「爸爸,我們總算見到你了,媽媽已經死了。」葉問也是老淚縱橫,撲倒在地。這是葉問在佛山的兩個兒子,38歲的葉准,26歲的葉正,分離12年之後,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越過東方柏林牆,與父親相見。

1972年12月2日,詠春拳一代宗師葉問過世,詠春拳從一套女兒家的自衛術,有著濃厚的中國傳統特色,因為是女人拳,所以講究拳掌不出袖口,腳不出褲管,在葉問的發展下,他演變成了國際間享負盛名的中國武術,發展到世界每個角落。

葉問的系列電影一直非常受歡迎,佛山家鄉的葉問紀念館也開始興建,其實從大陸來的朋友們,有多少人在佛山黃飛鴻之外,在電影推出之前,聽說過葉問?他不想提及十月一號以前的前半生,而這個國家也因為他曾經的身份,不想提起他。就在他把中華武術光大到世界,整個華人世界,除了大陸以外都已經知道了葉問的鼎鼎大名的時候,就在這個尷尬時候,電影出現了,於是三拳兩腳打倒數十個日本人的場面成為了海內海外找到的一個共同點。 問題是,這個國家甚麼時候有氣度能夠接受真正的葉問和千千萬萬像他那樣子的不折不扣的愛國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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