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上了年紀的人最喜歡看到的,大概就是「充滿歡笑的童顏」啦,因為它能讓你瞬間忘卻心中的憂愁與世間的煩惱,融入了一個純真與充滿希望的境界。咱們老中那句「含飴弄孫」的成語,就含有這意念吧?
前些日子,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一群非洲某國的孩子,歡欣地試穿「新」鞋子,那得意且滿足的笑顏,固然讓我內心充滿溫馨,卻也勾起一些令我感傷的往事。
那條新聞是報道幾間美國基督教會的聯合慈善義舉,他們募集了數百雙舊童鞋,送交非洲某國一個生活艱難的部落。之前,這幾間基督教會就已「認養」(Adopt)了這個村落,捐了不少衣著、食物與日用品。當義工們見到部落裏的孩子們打著赤腳來領取救濟品時,十分心疼他們,所以返美後又再募集了許多舊童鞋送過去。孩子們成長快速,童鞋通常都還相當新的時候就已不合腳,捐出來算是廢物利用,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讓我想起以前父親講給我們兄弟倆聽過的,兩個與「鞋子」有關的故事。在閩南山區窮鄉僻壤成長的父親,因為家中生計艱辛,經常連隔宿之糧都有問題,遑論其它生活日用品呢。所以他童年時也是長年打著赤腳,與那群非洲孩子沒有太多區別的。
父親去集美師範前的故事
故事就從頭講起吧。話說清末民初時,福建出了一位大善人,就是在南洋經商致富的華僑陳嘉庚先生。他十七歲時去新加坡,在他父親經營的小米店裏幫忙,繼承父業後將之擴充,業績逐漸興隆。日後他轉進馬來西亞經營橡膠業,逐漸成為東南亞數一數二的億萬富豪。
致富後,陳嘉庚先生亟思回饋鄉里,乃於1918年斥資在福建廈門興辦集美師範學院(他畢生的善舉多得數不清,「興學」只是其中之一)。這不但是間學、雜、住宿膳食費全免的義學,就讀之學生還按月發放少許零用金。
不過要考進這間培養師資的學校還真不簡單,因為福建全省的每一個縣份,最多只收兩名學生而已,且寧缺勿濫,考試若是不過關,該縣份一個都不收。所以當年能夠考入集美師範的學子,就有如科舉時代中了舉,在福建當地是件十分光榮的事。我的父親謝肇齊,就是集美師範第一屆招生時,在武平縣錄取的兩名學生之一。
集美師範學制有如台灣當年之「五專」制,應考生之基本資格是至少初中肄業或是畢業生。父親(一九零五年生)小學畢業後,因家貧而輟學務農一年,原本是無力升學的,幸虧有位仁厚的地主(這地主在早期紅軍盤踞贛南搞土改時被惡鬥,不幸全家遇害,讓我父親日後報恩無門),見到他佃農之子聰慧優秀,憐惜之際決意栽培,乃出資供我父親去與鄰近的福建省上杭縣城升學,就讀於縣立上杭中學初中一年級(住校)。集美師範招生時,我父親是以初一的學歷應考的,居然就考取了,在鄉里算是件殊榮,一時舉家歡慶,賀客盈門。
武平縣城裏有位員外(富商),家中子弟沒有考上集美師範,乃托人到謝家說項,希望以兩百銀元之價,讓他的孩子頂替,用我父親之名入學。兩百銀元對貧苦的謝家而言,是夢寐以求的鉅款,可以買到幾分薄田,讓他守寡的母親(我祖父去南洋打工時染病,返鄉後不治亡故)成為自耕農,能立即改善家中的經濟狀況。
父親的童年經常是有一餐沒一餐的過著,即使有飯吃時,也只是稀粥配野菜,所以因營養不良而體型瘦小。當得知有人願出價頂替學籍時,興奮異常,願意犧牲這入學機會,心想大不了明年換名再考,至少家裏人暫時不會再餓肚子啦。我的祖母廖氏,也經不起這兩百銀元之誘惑,再加上我父親毫無異議,乃初步答應了這項「交易」。她老人家是文盲,也沒有「受教育」的觀念,自然怪不得她。
幸虧父親的三叔(懋恭公,是我祖父承恭公之三弟)出面,力排眾議,堅持要他去廈門唸書,三叔公在謝家算是屬於「少數」見過世面的讀書人,家人決定尊重他的意見。懋恭公了解教育之重要性,也知道他這位聰慧的姪兒,是眼前光大謝家門楣的唯一希望。
集美師範雖然是學、雜、住宿膳食費全免的義學,但父親趕路去廈門入學,沿途還是要有花費的,家無分文不說,欠債也不少。所以在我父親未被告知的情況下,比他小七歲的妹妹(就是我那與民國同壽的淑莊姑)被賣到鄰村王家做童養媳,換得的少許銀兩除還債外,剩餘幾文就是我父親去廈門的路費了。
父親的祖母何氏(自然就是我的曾祖母)是最疼他的長輩,在他動身去廈門唸書之前,親手為他縫製了一雙新布鞋,根據父親日後追憶,那雙布鞋之鞋底是雙料的,慈母(祖母)手中線,遊子「腳上鞋」,對他而言,意義非常重大。
哦,鞋子的故事這才剛開始,它的下落我現在都還可以感受到的,父親那錐心之痛。即使事過幾十年,每當他講到那雙鞋子的下落時,都還會熱淚盈眶,這份自然流露的親情,偶一念及,也會毫無遮攔地觸動我心靈中最脆弱的那一環。
我的第一個「鞋子的故事」
話說那日父親穿著祖母替他縫製的新布鞋,挑起行囊動身去廈門,舉家老小都站在祠堂門口,目送這還不滿十五歲的孩子啟程,可以想見當時雙方依依不捨之情。父親走到第一個山丘上,揮手向送行親友告別後轉身上路。一旦離開眾人視線,就趕緊脫下鞋子,放進包袱裏收好,下面的兩百多里山路,他居然是打著赤腳走完全程的。
父親沒料到的是,離家的當天下午,平日與他兄妹情深的淑莊姑就被鄰村(二十餘里外)的王家接走,成為童養媳,為了怕我父親行前鬧情緒,全家都瞞著他們兄妹倆,可以想見謝家當時的心酸,與還不到八歲的淑莊姑流著淚被帶離家門時的吃驚與無奈。我問過父親,他是何時得知此事時,他說是兩年後第一次返鄉,找不到妹妹時,才知曉部份「賣妹妹」的錢,是他去廈門的盤纏。父親紅著眼告訴我們,當時他「大慟」。就因為他咬文嚼字地用了「大慟」這個字眼(還當場寫了給我看,因為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還不到十歲),也讓我一輩子牢牢記得這樁慘事。
還記得我當年在成功嶺受軍訓時(預備軍官十七期),全連官兵在結訓之前,曾奉命全副武裝,往大肚山方向急行軍二十公里,當時學員們頂著鋼盔,手持三零步槍,揹負一個約十公斤重的實背包(有別於日後做樣子用的空心背包,因為就在那一次行軍時,有位受訓學員當場體力不支,倒斃在台中的大肚溪橋上),加上水壺與乾糧等。即使是腳穿膠鞋,每個人腳底板都還是走起了好幾個大小不一的水泡。
閩南山巒起伏,雖非崇山峻嶺,但是去廈門得翻越許多大大小小的山丘(有高逾數百公尺者),沒有捷徑,所以我問過父親,全程沒搭舟車(為省錢),又捨不得磨壞祖母親手縫製的布鞋,打著赤腳走兩百多里山路,難道沒有走起水泡?
父親的回答是,他從小打赤腳,腳底早就磨起一層厚繭,幾乎有鞋子的「功能」,即使如此,七天後他走到廈門時,腳底還是起了水泡的。
開學後,集美師範規定學生在課堂裏得衣著整齊,當然也得要穿上鞋子,他們是學習將來如何「為人師表」,這項要求自然是合情合理的。但是父親只有這「101雙鞋子」,又是奶奶親手縫製的,所以把它當寶,除了在進課堂裏才穿上外,課餘時間都穿雙木屐,腳下「格支格支」地,成為同學們取笑的對象。
暫且先撇開「鞋子」不談,父親還告訴過我們兄弟倆,他在校時曾經歷的另一個故事,那是與「吃肉」有關的。
話說集美師範開學的第一天,創校的陳嘉庚先生不但親自蒞臨主持典禮,並發給廚房一筆額外加菜金,所以當天學生餐廳的晚餐相當豐盛,大概不乏雞鴨魚肉之類的菜餚。
我父親是貧農子弟,以前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大餐,大快朵頤之際,竟然分不出肉的種類,用筷子夾起一塊帶皮的肥肉放進嘴裏;
「這……這是甚麼肉?」父親吃得津津有味,沒有心機地問起鄰座來。
「呃,這是豬手肉。咦?難道你以前沒吃過?連這都不知道?」
「我以前是沒甚麼機會吃肉的。」父親那時才十四、五歲而已,農家子弟嘛,有話直說。
好啦!這下子「潘朵拉的盒子」給打開了,全班同學(那時候集美師範只有他們這一班幾十名學生而已)都知道這武平縣來的窮小子以前沒吃過肉,我父親成了班上調皮同學在餐廳作弄的對象,一旦廚房加菜,桌子上有大塊肉時,幾個搗蛋鬼就故意停下筷子,直盯著看我父親吃肉時的「滿足」表情,然後鼓掌喧囂;
「嗨!大家快來看武平人吃肉啊。」
父親講這往事給我聽的時候,不慍不火,反而是我聽得大怒。
「爸,那時候社會上顯然是『笑貧不笑娼』,可惡!」
「我就故意作出『津津有味』的吃相給他們看,讓他們看到煩為止。這樣搞了幾次以後,他們也就覺得自討沒趣啦。」
父親就是這麼平和的一個人,大概古聖先賢的書讀得多,為人處事就是會不一樣,他這輩子受到過不少的委屈,都慣以「忍氣吞聲」來應對。有好幾次連他的一些好友都看不下去了,日後曾數度在台灣出版的報章雜誌上為他仗義執言,不過這已超出本文之範圍,以後再說罷。
我八成就是因為古籍沒讀夠,所以「涵養」遠不及父親,遇到這款委屈時,是絕對不會忍氣吞聲的。對我而言,這已經算是接近於「霸凌」了,但是接下去的「鞋子的故事」,才真是不折不扣的「霸凌」哪!
前面提過,我父親珍惜這雙布鞋,不但因為這是他唯一的一雙鞋子,也因為這是奶奶親手縫製的,有濃厚的親情在內,是父親這異鄉學子的精神寄託之一。
(未完,下周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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