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無疑是歷史上一個靈性飛揚的黃金時代。《詩經》《楚辭》各領風騷,以溫柔敦厚、辭采秀逸之歌,開啟詩樂華章;諸子百家周遊列國,挾縱橫捭闔、睥睨天下之勢,迸發哲思妙理。而它也是一個血雨腥風的黑暗時代,周天子式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各國諸侯相繼爭霸,卿大夫各自為政,弒主、背信、混戰之事屢見不鮮,致使人心道德淪喪,綱常禮義大壞,天下更是征伐不休、生靈塗炭的動盪局面。
這些好與壞、正與邪交織的紛繁人事,構成了東周列國獨特的歷史風貌。在相距兩千七百多年的今天,我們還能夠將往事一一尋覓、追溯,最直接的途徑便是閱讀相關的正史典籍。這些史書,由各國史官編纂王事而成,它們所傳承的,絕不僅僅是一樁樁「信史」,更加奠定了歷朝歷代治史的準則和風骨。春秋五霸,齊桓晉文當先,而恰恰是這兩國的史官,在濁世中秉承一身正氣,直書不諱,留下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
在晉董狐筆
自晉文公執政以來,晉國一度稱霸諸侯,開啟百年霸業。王位傳了三代,卻出了一個荒淫無道的晉靈公。他幼年繼位,成年後卻殘暴驕橫,不但以殺人遊屍、彈射行人為樂,而且肆意聚斂民財,滿足其荒淫無度的生活,令舉國上下不安。
卿大夫趙盾作為兩朝元老,是一位權傾朝野而又憂國憂民的重臣。為了守護晉文公的霸業,他多次苦勸靈公恪守為君之道。靈公非但不納諫,反而心生怨恨。他多次派人刺殺,或在宴會埋伏兵士偷襲趙盾,幸而天意垂憐,幾度害命均未成功。
公元前607年,趙盾被逼無奈,只得奔逃保命。當他逃至晉國邊境時,靈公被趙盾族弟——趙穿刺殺於桃園。趙盾聞之,又返回國都,繼續執掌晉國大權,並迎立出仕於周王室的新君成公。因靈公長期不得民心,趙盾權勢更盛,趙穿弒君之事竟無人問罪。
這一樁廢立風波,表面上看以趙氏的專權告終,而當時的史官董狐審視這段歷史時,用冷峻嚴肅的筆觸寫下字字千鈞的一句:「趙盾弒其君。」他還把這段紀錄昭示於朝堂,讓文武百官看到,千百年後,人們對當年的晉國將有何認知。趙盾卻為自己辯解:「靈公是趙穿所殺,不能算我的罪過。」董狐更以理喻之,大義凜然:「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
董狐雖然是史官,卻向世人講出極為重要的君臣之義。雖說靈公殘害百姓、謀殺忠臣在先,但趙盾出逃時尚在晉國境內,那麼君臣之義就未斷絕;國君被殺,趙盾返都卻沒有誅殺亂臣,則是未盡到人臣的職責。儘管趙盾出逃、靈公被殺皆屬情非得已,但君臣之義、人倫之綱常是每個人必須遵循的世俗法則,按照記史的原則,趙盾必須背上千古罵名,承擔這宗弒君之罪。趙盾無言以對,頓首拜服。
後來,孔子對此二人皆有高度評價:「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趙盾),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哉,越境乃免。」
在齊太史簡
大約同時代的齊國,發生過一樁更為慘烈的君臣恩怨,史書的記載仍是相似的「崔杼弒其君」五字。這五個字,卻是字字泣血,是齊國太史幾乎拚盡一族性命換來的。
當時齊國君主為莊公,大權在握的朝臣卻是大夫崔杼。起因類似於一場紅顏禍水的糾葛。棠姜,本是齊大夫棠公之妻。棠公去世,崔杼見色起意,不顧占卜的凶兆,逆天而行納棠姜過門。無知的莊公不守君臣之禮,先與棠姜結下私情,更取崔杼的帽子隨意送人。這一系列舉動徹底激怒了崔杼,暗中實施報復計劃。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弒君的念頭隨即萌發。
公元前548年夏,齊莊公設宴款待莒國國君,崔杼稱病不朝。齊莊公不知是計,自以為有機會約見棠姜。莊公以探望臣子的名義來到崔家,尋找美人時,卻發現院內埋伏了重重甲士,他們一擁而上欲取莊公性命。莊公逃至高台,先告饒求救,請求結盟,最後哀求去太廟自盡,均遭拒絕。這幫被豢養的死士,心中無忠義之正氣,目中無廟堂之君威,告知莊公:「崔杼病得厲害,不能聽從君主的命令;此處接近王宮,我們只知道捕殺淫亂之人,不知曉還有其它命令。」可憐一代君王,因貪戀美色被一眾無名殺手亂箭射殺,身死名滅,為後世笑。
其後,崔杼擁立景公繼位,自己出任宰相,把持朝政。一日,崔杼取來竹簡查閱本國歷史,最新的一則紀錄赫然書寫著「崔杼弒其君」。墨跡猶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格外刺目,彷彿字字都在拷問他的靈魂,讓他寢食難安。
他把史官召來,以性命威逼,命其把莊公死因改成暴病而亡。這位史官,在歷史上僅留下「齊太史」這一名號,卻是鐵骨錚錚,斷然拒絕了權臣的命令。殘忍的崔杼一怒之下,處死太史,把這記載自己惡行的那段竹簡毀掉。史官的職位便由太史的二弟繼承。這位新太史著史時,同樣不畏強權,依舊寫下「崔杼弒其君」。崔杼隨即殺之,太史的三弟襲位著史,也因堅持兩位亡兄的史筆,被處以極刑。四弟,即太史家最後一名繼承人繼任史官,他把家族利益置於身後,堅守史官的本份,鋪展竹簡,揮毫蘸墨,把哥哥們的遺文工整謄寫。
當「崔杼弒其君」第四次呈現在面前,崔杼忽然被太史四兄弟身上的某種特質所震懾。他知道,殺再多的人,也抹不去歷史的記憶,更騙不了後世子孫。世間正道,乃仁人志士堅守的信念,超然於殺戮與生死而萬古長存。他只得放棄了殺戮,留下了太史家最後一名史官,以緘默的姿態接受歷史千百年來的口誅筆伐。這五個字,彷彿是來自層層宙宇無盡的責難和咒罵,成為崔杼終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史家之正氣
史,記事者也。史官的職責是記錄當時發生的事件,卻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字工作。歷史記錄著往事,卻影響著現在和將來。昔日孔子作《春秋》,令亂臣賊子懼。因為那包藏禍心、妄圖篡改歷史的小人,即使能逞強一時,終究邪不勝正,史官的筆是世間正義的審判,他們即使犧牲自我,也終會給前人一道公正的評判,為後人還原一個真實的歷史。
讀史使人明智,而這歷史的正能量首先來源於它的真實可信。史官要給後人呈現一個甚麼樣的歷史,要給後世留下甚麼樣的民族文化,才是他們真正的使命。董狐和齊太史所堅守的,正是治史的原則和歷史的威信。在《左傳》《史記》《東周列國誌》《正氣歌》等著作中,他們的故事往往相對而錄,可知其在後代史學家與文人心中的感人力量。他們對歷史恭謹而嚴肅的態度,影響著一代又一代史學家的治史精神。
周人重禮樂法度,祝、宗、卜、史等官員都具有尊崇的地位,而進入春秋時期,社會等級被肆意敗壞,史官的地位也急劇下降,史官著史經常受當權者干涉,甚至危及生命。西漢時,太史公司馬遷言及自身身份,更是「主上所戲弄,倡優蓄之,流俗之所輕」。誠然,史官的工作比不上出將入相的顯赫功績,但也同樣是功在千秋的偉大貢獻。如果沒有史家據實以錄,捍衛歷史的真相,後人從何知曉先賢們的言行功業,又如何借古鑒今呢?
或許司馬遷正是領悟到史家的終極使命,才能忍辱負重,受宮刑而續父志,終成《史記》鴻篇,更將齊晉兩地發生的治史故事深情描畫。同時,他把以「真」為準則的寫作理念,發展成為「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此後,中華五千年歷史開始有了真實系統的整理和總結。
那「二十四正史」巨著,正是由歷朝歷代的史家們正氣堅守、心血凝築而成,是為後人留下的最寶貴的文化遺產。因此,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歷史記憶才得以保存,中華民族的歷史才擁有教化人心、歸正道德的無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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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事者也。史官的職責是記錄當時發生的事件,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字工作。歷史記錄著往事,卻影響著現在和將來。昔日孔子作《春秋》,令亂臣賊子懼。因為那包藏禍心、妄圖篡改歷史的小人,即使能逞強一時,終究邪不勝正,史官的筆是世間正義的審判,他們即使犧牲自我,也終會給前人一道公正的評判,為後人還原一個真實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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