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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子孤燈店,居人明月軒。平生共孤苦……。況是庭中葉,復思山路寒。如何為不念,馬瘦衣衫單。」人世裏骨肉牽掛,便是這樣——不在眼前,便在心上。是這樣殷切而派不上用場的牽掛,是我與我祖母的半生,她離去後的我的一生渴念。

這半世,離開她和祖父身邊,在人海裏也按著緣份際遇去邂逅、沉浮、聚散,然唯論及我與她,人世間凡人凡事都成了他人。我自幼鑄就的情感狀態,從無於人於事的纏綿悱惻,亦甚少難過,有時候,怒氣沖沖,有時候,則得意洋洋。人生的情和愛,只懂得祖父祖母愛我的這一種——至心愛、至牽掛,無附加條件,無要求,不關乎人世炎涼、遭際起落的愛,這是我的兒女情長,我理解裏的人世間的情和愛,便應該如這一種一般。永遠,隨時隨地為對方付出所有,無條件地。嘆息著妥協、原諒,亦歡欣地接受對方付出的所有。

一回,一年的秋天,我回故里,燦爛的豔陽天,原野上阡陌溫柔,庭院裏野菊金黃,青鬱鬱的桑葉間炊煙飄拂,我們坐在桌前忙著一樣吃食,祖母掐著菜葉,平和地囑咐我:以後不要寄錢了,我們又不花錢的。再說,這輩子用了你的錢,來世還要還給你的。

祖母一生,勤勞自強,以柔弱之身,為少小失父的孤苦祖父,撐起來一份綿長家業。雖然素來懂得她的剛強,她對人世的至清無欠的清白姿態。然而 ,她的話,令我入耳入心,只覺得痛徹心肺。童年的那一種心悸,在秋陽裏像讖句一樣地翻著寒意。

我幾乎是發怒的,為她的推卻,我高聲大氣地呵斥她,說:「哪裏有來生?那時候你知道你是誰?我是誰?我到哪去找你?我才不要有來生!萬一我變成一隻雀子,怎麼要你還給我?」祖父呵呵地笑起來,大抵我癡情的胡說八道,唯有他們覺得是再耳順不過的。

祖母也笑,言辭安詳地說:「找得到的。有債就是牽掛,人都在輪迴裏,有牽掛下回就還會遇見。你給我這麼多,我以後會還得好辛苦。」
我怒火沖天的樣子,尖著嗓門試圖掩飾眼睛湧滿的熱淚。陽光燦爛,吹落荷塘邊梨子樹的枯葉,稻草垛金黃、清香,然而,我清晰地看見了時光,在太陽照耀的光芒裏,從童年裏讀詩的那個冬日,至這個豔陽天,衍連著一條在光陰裏起伏的線索,象徵著我們這一世相守的長度。

「我已七旬師九十,當知後會在他生。」千年以前的月夜,月光照耀著峰巒起伏的山谷,深秋的草木披著白白的霜意。夜風吹著,小蟲在草棵下啾啾。月光照耀黛色的山巒間潔白的小徑,提著紙燈籠的詩人,老和尚,行走在霜風月色間,月光照耀他們的腳步,他們清談甚歡。在山逕上告別的兩位老人,一位轉過身回到白雲之中的修煉清所。另一位,在霜風裏,提著燈籠踟躕回家。他的心境,清和寥落一如疏星長天,生平相識的朋友和親人,已經凋落過半。少年抱負的志向,一生中的起起落落,寫下的詩篇,被辜負了的情懷……都淡成雲煙。今生多麼勞乏,我們已經老邁得走不動那一條相互探訪的路。可是,還會再見的。或許下一個月夜。或許來生,續緣於另一座青山,另一個霜風月夜的小徑……◇(全文完)

(網絡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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