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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拆吾之名,賜汝姓字。沐我佛光,證人間世。

一千年前,遙遠神秘的古印度,如來下世,釋教盛傳。在家菩薩維摩詰,安居世俗榮華,身心明淨無垢,示家居士相,輔翼佛陀教化,於樊籠塵網中修成正果。

一千年後,佛煙裊裊,漢風流轉,大唐青史見證了一位人間「詩佛」的緣生緣滅。王維,字摩詰,這位來自官宦世家的翩翩公子,甫出生便注定了修煉的因果。

魏晉出了一位東籬採菊、南山種豆的隱者陶淵明,門閥混戰瀰漫著晦暗的天空,無數個淒風苦雨,便醞釀出淡淡的桃花香氣。紅粉繾綣,灼灼其華,失落的文士從此學會了,在落英繽紛的臆想中撫慰靈魂。那裏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何為歲月流逝,亦不知朝代更迭,好似一場沉醉不復醒的綺夢。

大唐長安城外,秦嶺北麓,卻有一座真實的世外桃源。重山抱谷,林泉為勝,其間瀑流潺湲,波旋似輞,故名輞川。這裏住過一位虔心禮佛的居士,因為他「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依山傍水將舊有的輞川山莊擴建成輞川別業,過起忘情山水、忘身塵世的隔世生活。

然而,輞川的舊主是個空有詩名、品行卑下的文人──宋之問。擁有「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清秀詩風,卻因眼紅一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而謀害親友,辜負了初唐「沈宋」齊名的稱號。安居輞川的王維,眼波映山水,詩筆論禪心,已入不惑之年,斷不會拘泥於如煙的善惡虛名。長安自古乃天子王氣積聚之地,名利得失、人事炎涼最為繁冗錯雜,偏這一佳處,山明水秀,不通人煙,入京師之盛便可與名士遊,處山林之遠便可誦般若經,他王維,起起落落、尋尋覓覓大半生,終於找到了棲老鳳凰的碧梧枝,從此半仕半隱,做一個帶髮修行的僧。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記得《桃花源記》曾寫道: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對比之下,輞川下農人的日常生活,竟不比虛擬的桃花源來得寫實。隔著雨簾,王維在山上靜觀,疏林和煙火都辨不明是真是幻,誰知早炊的農婦為耕作的丈夫準備了甚麼菜餚?因為遙遠,他把筆觸轉向更為廣袤的大遠景,笑看水田上白鷺飛舞,聆聽繁樹深處鸝聲婉轉。

或許因為這就是細水長流的恬淡,唾手可得的幸福。在抬眼回眸間,在烹茶調羹間,在蘭指劃過琵琶的么弦後,在足音盪過幽篁的疏影前,他就觸及到再尋常不過卻又難以擁有的寧靜。不需要鋪陳,也不必誇飾,輞川下的與世無爭便淡靜從容地存在著,你驚羨也好,狐疑也罷,他偏用輕描的寫意筆法一帶而過。信與不信間,唯悟而已。而虛設出的天堂,才需要你細細琢磨,勾勒出每一個角落和細微,武陵人的奇遇才有了確切可信的力量──欺人與自欺。而那實實在在的物事,反而不屑費口舌證明。

他當然可以深入田徑茅屋,體察民生,他卻似至寶般呵護著輞川下的一切。他是這方外世界的法王,怎生忍心驚擾本屬於眾生的閒情野趣,只要遠遠守護就好。陶淵明書桃園,夢得真實;而王維筆下的山莊,隱於天子腳下,不沾權貴豪右的腐朽,未染安史之亂的流離,化作亂世的樂土,一個真實的夢。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看過了別人的故事,人還是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木槿花朝生暮落,寒蟬不過一年的壽命,而人生百年,也不過是亙古宇宙中的彈指一間。正是看透了這些,王維選擇做俗世修行的居士,置輞川別業,作為他否極泰來安放靈魂的山,從官場歸來洗祛塵埃的泉,更作為他持戒禮佛的寺。心中有佛,則看眾生都是佛,心存慈悲的他,篤志奉佛,眼底的萬事萬物都變得親切可感,寵辱偕忘。

看他生平,應是福澤深厚之人。早年科舉奪魁,看盡京華冠蓋,成為皇族貴戚的幕上賓;除卻安史時被迫任偽官而暫陷囹圄外,他的官運還算扶搖青雲,一直做到了尚書右丞。他更願做看透世情、佛性靈慧的智者,自幼在父母的影響下,深受佛法教誨,以至在成年後遭遇大起大落都能夠脫然思遠。史傳又載,王維晚年時,食無腥葷,衣不文彩;喪妻而孤居三十年。每每下朝,他便褪去官服華飾,焚香盤坐,吃齋誦經,宦海跟慾壑似乎都無法拂動他修持的心。他甘受默然空寂,眼不視五色,耳不充五音,口不執五味。世人甚愛牡丹,他便栽一株淨蓮;舉世皆慕金碧山水,他便在大唐的一角繪一抹水墨嵐煙。

任周遭風疏雨驟,他自有一方靜謐處彈琴長嘯,邀明月盈光,清泉伴奏,再延請數十年相交的知音,往來唱和一首首蘊著禪意的歌詩。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王維幽居空谷,似一隻暗香幽蘭,但他並不完全脫離塵俗,大部份時候,他喜歡用樸拙無華的布,遮蔽他高蹈出世的精神,在與世推移的外表下研磨一顆珠玉般溫潤的心。他有功名,在朝堂雲遊,有親友,在交往中結緣。《維摩詰經》倡導一種佛法在世間的精神,可以不脫離世間本位而解脫成佛,王維繼先賢之名,遵聖經之教化,用自己的經歷開闢一條修煉之路。

澹泊之守,須從穠豔場中試來;鎮定之操,還向紛紜境上勘過。王維修禪,不剃度更不曾遠離紅塵,彷彿秉承了這種修為觀。先秦有哲人楊朱,投宿旅館,表現出一副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模樣,館內眾人都道是來了大人物,老闆親自給他安排座位,老闆娘親自伺候他盥洗,客人們紛紛起身,甚至把烤火的好位置讓給他。老子卻教訓他:你仰頭張目、傲慢跋扈,誰還能跟你相處?適當的做法是「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頓悟,立刻收斂了特異的言行,放下身份的負累回到旅館,這時大家再不把他看作特殊人物,能夠自然和他相處甚至和他搶座位了。

王維藉此典故自比,印證自身修持方法的玄妙之處。道不遠人,人界是個大熔爐,亦是天然的修煉場,先與世人無異,才可融於世中,見心明性,從而超脫於五行三界,證悟大道。

心谷澄澈,則萬物無猜。年幼的稚子天真質樸,竟能吸引海鷗降落與他相親,自由自在地玩耍。孩子的父親頗為羨慕,讓兒子到海濱給他捉一隻回來玩。小孩回到海邊,那些海鷗彷彿有了感應,在空中旋舞而不下。都說相由心生,每個人都帶著一定能量出生,在後天的學習和薰陶趨於穩定,所謂氣場是也。心底的一絲一念都會通過行止、神態釋放出訊息,捕捉到訊息的人,感受微妙,難以言傳,卻能敏感地覺察此人的心術品德。似王維這般修行之人,清食簡居,不惹塵埃,身作菩提高秀,心如銅鏡空明,他們傳遞給世人的,是神清骨健的舒泰,純正慈悲的祥和,即使是通靈的生物,也會不由自主地親近嬉戲吧。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輞川不因宋之問的暫居而背負惡名,卻因詩佛王維的悉心經營而獨具佛性。他珍愛輞川,為它寫詩,為它作畫,輞川亦成就了他清新自然、禪心天成的氣韻。時至今日,輞川別業早已湮滅,後人只得從留存的作品中一窺端倪,而輞川也終究和桃花源一樣,成為文人心中永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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