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的靈魂

本月10日，高耀潔醫生在紐約寓所與世長辭，享耆壽95歲。「高耀潔」這名字對香港讀者來說可能比較陌生，但她值得被世人尊敬和懷念，也值得我們跟她衷心講一聲，安息。

高耀潔生於1927年，一生經歷過日本侵華、國共內戰、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文革可能最慘，不單她自己遭囚禁毆打，連13歲兒子也被誣陷而坐牢3年——但她的傳奇故事，卻在她從醫院退休後才正式開始。

高耀潔退休後，發現國內有很多「遊醫」（即香港人所謂「黃綠醫生」），利用騙來的錢賄賂醫院領導，承包租賃醫院科室，掛起「性病專家」的招牌。高耀潔認為這群騙徒害人不淺，便自己明查暗訪，一有發現就向官方舉報，開始了漫長的「打假」。

近70歲那年，她因一次會診，意外發現河南省爆發愛滋病，而病毒源頭很可能是醫院血庫——即所謂「河南血禍」。自八十年代末起，河南政府就提倡「血漿經濟」，甚至將「賣血」宣傳為「爱國」表現，窮人為了脫貧，都爭著趕去賣血。

不難想像當年的衛生有多惡劣，但你應該做夢也想不到，那時中國的採血方式是如何別開生面：賣血者的血漿被萃取後，剩餘的血液會混合生理食鹽水，再注射回賣血者體內，非常「環保」。由於血站設施消毒不周，數不清的河南人因為賣血或輸血，交叉感染患上愛滋。

仁心仁術的高耀潔即使退休了，也沒忘記救人的天職，於是她不惜勞心勞力，調查究竟有多少人受害，還自費印刷宣傳冊子，提醒民眾慎防愛滋。其間她目睹不少農村家庭慘遭「血禍」滅門，有次她走過一條小巷，聽到一個孩子哭喊母親的聲音，令她久久不能釋懷：

「當我走進這間屋子，我看見那兩歲孩子的母親上吊自殺了，死者的身體已經僵硬了。這個小孩還不知道母親早已死了，他拉著母親的腳，用他的小嘴啃著媽媽的腳後跟，不停地呼喚『媽媽下來』。」

這只是「河南血禍」的冰山一角而已。

由1996年開始，年屆古稀的高耀潔幾乎憑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國家的宣傳機器：她印刷宣傳資料、把調查結果告知記者，盡力喚醒懵然不知的中國人，希望更多人獲救，但中共卻嚴密封鎖消息，拒絕承認河南大規模爆發愛滋，牠們的想法是：只要等那些染愛滋的人死清光，問題自然就解決了。

胡錦濤上台後，事情終於有點微妙的變化：副國務院副總理吳儀會見了高耀潔，隨後便派遣醫療團隊到「愛滋村」。官方雖未披露多少人受病毒感染，但已間接承認了愛滋大爆發的事實。

然而即使在胡、溫主政的「盛世」，上至中央高層，下到地方政府，始終沒承認過「血禍」是因賣血、輸血所致，更沒有官員要問責。中共只是透過黨媒，反覆宣傳愛滋病由吸毒、性濫交及賣淫傳播，一直將人民蒙在鼓裏。很多渾水摸魚的「遊醫」和騙子，則趁機標榜自己能100%治癒愛滋，大發「愛滋財」，害更多人家破人亡。

高耀潔對抗官方、騙子這兩股一體兩面惡勢力的事蹟，漸為國際社會知曉，聲望日隆。2007年2月，美國「生命之聲」組織向高醫生頒發獎項，她原擬赴美領獎，想不到出發前卻被中共軟禁。美國民主黨參議員希拉里為此致函胡錦濤，胡才決定放行。但河南政府卻想出另一詭計阻攔她出境。

河南地方官迫高耀潔的兒子——那個13歲便被關進牢中的郭鋤非——跪在母親面前，連磕3個響頭，哀求她不要赴美領獎。但高耀潔沒有因此放棄，她後來憶述：「當時我的心就像碎了一樣，我兒子說『就說你病了，不能去美國』。但是你怎麼能對整個世界撒謊？我不願意像這黑暗社會中的許多人那樣撒謊。」

高耀潔不但出錢出力，調查愛滋爆發狀況、救助愛滋病患者，甚至援助愛滋孤兒，換來甚麼結果呢？她耗盡百萬人民幣家產，還成了中共的眼中釘，電話被監聽、出門被跟蹤。

因為中共長年累月施壓要她收聲，她不甘心真相被埋沒，於是在2009年5月，即她將近82歲時，毅然流亡美國，隨身帶著儲存了愛滋病調查資料的硬碟，「因為我要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70歲開始抗爭，82歲流亡，95歲客死他鄉，這就是當代中國一位義人的故事。至於當年有份搞「血漿經濟」、下令封鎖「血禍」消息的河南高官，則一個個官運亨通扶搖直上，其中有個雙手染滿鮮血的河南省領導，就是不久前才死於非命，被今天眾多中國人懷念的「人民好總理」李克強。

黃泉路上，兩人應該不會碰面了，因為一個升天，一個落地。願高耀潔醫生一路好走。◇（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馮睎乾，作家，在多家媒體任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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