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等主編的《暴風雨的記憶:1965 ~ 1970 年的北京四中》一書中,收錄了中國知名導演陳凱歌寫的回憶文章〈青春劍〉,講述了他十幾歲時的人生變故。

1965 年,陳凱歌考入北京四中,成為初一學生。對許多人來說,四中最為神秘之處就是,在此就讀的學生中有不少是中共黨政軍高官子女,如劉少奇的兒子劉源,薄一波之子薄熙來、薄熙成,原中央調查部部長孔原和曾任周恩來秘書的許明之子孔丹等等。

陳凱歌在回憶錄中提到的同學F,其父親時任中共政治局委員。在陳凱歌的筆下,F 是一個個子很高、衣著隨便、有些驕縱的高幹子弟,但他魯莽起來還是很天真,也不會算計人,對朋友也很慷慨,且笑口常開。

當時,對毛的個人崇拜已然盛行,尤其在校園中。四中的學生紛紛效仿毛年輕時的模樣。陳凱歌寫道:「他們大都剃著平頭,腋下夾著書本,衣著非常樸素。衣服還新的時候就打了補丁,有人甚至冬天也不穿襪子,布鞋被腳趾頂開了一個洞也不去修補。一到黃昏,校園中就布滿了三三兩兩的人群,或者圍著體育場奔跑,或者在夕陽下大聲辯論……」

愛的階級性

陳凱歌從小乃至在四中接受了中共怎樣的教育,他在文章中都有所描述並進行了反思:「作為思想教育的一部份,我們從小就被告知,愛是有階級性的,階級,是區分愛與恨的最終界限。血族親愛關係也不例外。愛領袖、愛黨、愛自己人。但在階級社會中,「自己人」是一個變量,所以,昨愛今仇的事時常發生,唯一不變的是對領袖的愛。既然愛是暫時的、局部的、特定的、非普遍的,那麼恨就是長期的、全面的、普遍的。愛是毒藥,愛情是墮落,人性是虛偽,仇恨代表正義和安全感。在一個人口眾多而格外擁擠的國度裏,以仇恨作為火炬而加以傳遞,其結果就不難設想。」

在四中,陳凱歌親眼看見兩個同學因發生爭執就要動武的當口,其中一個大喊:「你這是階級報復!」而另一個立刻泄了勁。這句咒語般靈驗的話出自一個將軍兒子之口,而另一位的父親則是非黨員教授。

這樣的厄運很快也降臨到陳凱歌身上。陳凱歌所要尋找的是「愛是否有階級性」的答案。

「家庭包袱」

1966 年春天的一次作文課後,陳凱歌被班主任張老師叫到面前,她用兩根手指拎起他的作文簿說:「你爸爸不是共產黨員。但是,你不要背家庭包袱。你學習努力、成績也好,但是,不要驕傲。注意克服小資產階級動搖性,領導上還是信任你的。」

對於剛上初一的陳凱歌來說,張老師的話不亞於晴天霹靂,自認為成績好、籃球打得不錯而有些自命不凡的陳凱歌,無疑在那一刻遭到了重大打擊,此前他一直以為父母是中共黨員。

沒有身在那個年代的人是無法理解張老師話中的意味的。陳凱歌解釋道:「家庭包袱」在那個年代是父母政治問題的委婉說法;說不要驕傲就是說你驕傲而她對你不滿意;說還信任你就是你有理由不被信任。而陳凱歌在張老師意味深長的微笑之前, 甚至沒有想到爭辯,甚至沒有想到問一問事實究竟是怎樣,只是用力地點頭。羞愧把他揉得粉碎,「我唯一想到的是怎樣重新獲得她的信任,甚至對她最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激莫名」。

因為這件事,張老師還去了陳凱歌的家。她走後,陳凱歌做編劇的媽媽告訴他,關於他爸爸的事情,並不是錯誤。過去沒和他說,是因為他還小,長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父親陳懷皚

陳凱歌的父親叫陳懷皚,早年考入四川國立戲劇專科學校,與導演謝晉是同班同學。1944 年畢業後留校當助教,負責導演、劇本選讀、名著選讀等課程,並擔任學校的演出總幹事及「校友劇團」舞台監督。抗戰勝利後,因在學校放映蘇聯電影,並參與學生運動,被國民政府解聘。

其後,陳懷皚經人推薦到香港某影業公司任副導演,在北平拍外景期間,被國民政府列為「匪謀」嫌疑通緝,限期「自首」。陳懷皚於是投奔中共,開始公開為中共在文藝上效力。

1949 年中共建政後,陳懷皚先後在中央電影局、北京電影製片廠任導演,拍攝了大量替中共塗脂抹粉的影片。

文革爆發後,陳懷皚因曾加入國民黨,被批鬥。

兒子揭發父親

1966 年5 月,14 歲的陳凱歌見到了很長時間沒見面的父親。父親去了農村,參加「四清」運動一年,回來變了一個人,又黑又瘦。不久後,陳懷皚被勒令去學習,住在一個叫「社會主義學院」的地方。媽媽讓陳凱歌給父親送一些衣物食品。再次見到父親,陳凱歌發現他又憔悴了許多。

當晚,媽媽和兒子陳凱歌進行了一次成人間的對話。她告訴兒子,陳懷皚是在1939 年19 歲時加入國民黨的,原因完全是出於愛國熱忱。當時國民黨是執政黨,身在東南沿海的他的父親甚至沒有聽說過共產黨。「這件事組織上早有結論。這是歷史,你沒有經歷過,不容易懂。今天告訴你,希望你能理解。」

彼時的陳凱歌雖然相信媽媽的話,但卻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接受中共毒化教育的他開始恨自己的父親。

一天深夜,陳凱歌突然被驚醒:紅衛兵們來抄家了。「父親被押進院子的時候,我正站在門口的人群中。有戴著紅袖章的人在場,不知是夜色蒼白還是人更蒼白,他看上去像個影子,和其它許多影子走在一起。」

批鬥會是在住宅樓背後召開的。

陳懷皚和一排人彎著腰,在會場上接受批鬥。陳懷皚的「黑帽子」是「國民黨份子、歷史反革命、漏網右派」。當人群中響起「打倒」的口號時,陳凱歌也跟著喊了起來。

隨後,紅衛兵讓陳凱歌上台揭發自己的父親。「14 歲的孩子並沒有真正明白需要揭發甚麼,他迎著眾人的目光站在父親面前,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甚麼。後來,父親抬頭看陳凱歌的時候,陳凱歌伸手在父親的肩上推了一下。父親似乎想躲,但沒有躲開,腰越發彎了下去。推過之後,不知為甚麼,陳凱歌忽然特別想哭,強忍著的淚水一直流到了喉嚨裏……」

中途陳凱歌回了一次家。「母親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嘴唇緊閉著,彷彿正有一把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她輕輕對我說:『你去吧!』」

那一晚,被批鬥的父親留在了家裏。感覺背叛了父親的陳凱歌內心應該是相當難過。「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也沒有對我說甚麼,我怕見到他,他的目光閃爍著,也怕見到我。我聽不清母親在臥室裏對他說了甚麼,燈隨後熄滅了。」

被抄家的恐懼

在父親被批鬥的第二天,陳凱歌的家被紅衛兵抄了。陳凱歌在《青春劍》中很細緻的描述了當時的情景:他和母親、奶奶都被要求離開屋子,生病的母親被命令面牆而立,而陳凱歌的心中是「一陣無所謂疼也無所謂不疼的痛楚」,妹妹「滿臉是淚,不敢哭出聲來」。

紅衛兵們翻箱倒櫃,衣服、相片、書信等被扔了一地,而找出的書籍除了毛和其他少數幾個作家的以外,都被搬了出來,在槐樹下被點火焚燒。「我只是呆呆地立在那兒,沒有記憶,也沒有想像,只有眼前的火堆,就像在看別人的夢。我甚至沒有想到為久病的母親要求一把椅子。——不是沒有反抗的例子。不久前,因家中被抄而憤怒的一個青年,不顧一切地舉起菜刀,反而被這把刀剁得粉碎。我是怕死嗎?是。但更深的恐懼是我怕永遠不被人群接納,即使死後。」

懷著在母親和紅衛兵面前的雙重愧疚,1969 年,陳凱歌響應毛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遠赴雲南。依舊被關押的父親得到了特殊批准來送陳凱歌。據大陸2009 年《名人傳記》中的一篇文章:當車開動的時候,還在和同行者聊天的陳凱歌一回頭,看到了憔悴的父親流著眼淚,竟然正在跟著火車追自己。火車越來越快,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忽然陳凱歌的淚水,像下大雨一樣,嘩一下流出來了,他的心也隨即空了。就在那一瞬間,陳凱歌忽然認識到自己錯了!

到了雲南後,陳凱歌馬上給父親寫信請求原諒。父親回信說:「兒子並沒有做錯甚麼,不要太放在心上。」

陳凱歌離開後,陳懷皚的境遇更加糟糕。「當年陳凱歌從雲南農村回到北京探親時,已經不復認得衣服破舊、牙齒脫落、整日拄著掃帚打掃廁所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眼中早沒了以前的驕傲,他對所有的人彎下腰,熱情地頻頻點頭,不時用因寒冷和勞作而裂了口子的手抹去鼻涕,眼睛裏是一片茫然。」那一年,陳懷皚剛滿50 歲。

文革後,雖然陳懷皚被中共「平反」,但人生最好的歲月已經逝去。餘生中他最為人稱道的是在兒子執導的《霸王別姬》中擔任藝術指導,付出了很多心血。1994 年,陳懷皚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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