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色,多年後在遠離故土的異鄉,我又聽見,童年的長河上的寒風在吹,河面上的冰凌花在歌唱,叮叮噹噹地,薄薄的冰凌在水面上漂游,彷彿水面的風鈴輕輕地叮噹。我的小狗搖著尾巴向我跑來,在一片秋水淺草的河灘邊。它是一隻喜歡吃餅乾的小狗,在我嘴巴裏含著糖果的時候,它總是睜著濕漉漉的黑色的眼眸,懇切地望著我。
匹諾喬,在黑夜裏和我做伴的小男孩。小床前的燈光照著我的小圓桌,木頭上塗著朱紅的油漆,一行一行清晰的豎條紋理拼起來。孩子趴在桌上,下巴抵著粗糙的桌面,沉迷地讀。手指甲在木頭的紋理間劃過來劃過去,游弋。風從窗戶間吹進來,燈光忽閃忽閃的,像一朵綻開了的橙色的菊花,小房間安暖可靠一如冬天的棉襖或者樸拙的木頭衣箱。大風吹過河灘邊的松林,我聞見風裏滿含著濃郁的松木香脂,那樣乾燥的蒼老的清香……
夜晚的風彷彿青色的絲綢。放浪無邊。南方平原上,盒子一樣的冬天的房屋,我穿著鵝黃色的線織毛衣,黑色小毛褲。擁在暖融融的棉被裏,沉迷地捧著長鼻子木偶的書,插圖上那個用藍色水粉畫畫的,隨著他路過森林,蟋蟀、鸚鵡、蝸牛、鴿子、一概好心好意多嘴多舌的小精靈們在月光下警告他,和他吵嘴。夜晚行走在鵝卵石小街上,道路兩邊佈滿了顏色鮮豔的洋蔥頂小房子。神氣的卷毛狗趕著一輛裝飾著閃亮的金孔雀羽毛,車廂裝裱得像摜奶油和奶油一樣,由一百隻小白鼠當車伕的小車,像一個地道的車伕那樣,神氣地左右掄著鞭子。出診的烏鴉和貓頭鷹醫生,摸一摸小木偶的腳趾頭,烏鴉嚴肅地說:「我的結論是,小木偶已經死了,但是萬一它還沒有死,那麼就可靠地說明它還活著。」貓頭鷹醫生則發表了另一番見解:「我必須表明和我的朋友兼同行烏鴉大夫完全相反的意見。我的結論是,木偶活著,不過萬一他沒活著,那就說明他已經死了!」
小木偶還常常在海洋裏游泳,你知道,不聽話的孩子就是生活在風口浪尖上的。它遇見了世界上最講禮貌的海豚,在全世界的海洋裏再也找不出第二條這樣講禮貌的海豚。像哲學家一樣心情悲觀的金槍魚,在吞下一艘商船的大鯨魚的胃裏,遇見正坐在小圓桌邊吃燭光晚餐的木匠爸爸,它馱著他跨出鯨魚的嘴巴,頭頂的星空照著寧靜的海面,他們向岸邊游去……空氣裏遍佈著松脂在冬天的夜風裏乾燥的清香,燈光使得屋頂佈滿黑影,沉睡裏的木床,月光照耀著的禾坪、菜園、小池塘突然都恍惚起來,彷彿村莊將要被風刮走,或者我才被風吹來此地。依戀的一切都如此陌生。我伸出手臂,摸著棉被裏老祖母的雙腳,緊緊地摟著。
兒時的家園,陽光照在天井裏,井台邊搭起來的長板凳,是我停泊的小船。窗欞上擱著香皂小盒子,我的梅花小手鐲。長長的梭子線穿著芬芳的橘子皮,掛在陽光裏。陽光照著鐵皮火爐,火爐裏燃燒的金紅的煤火,似乎比陽光的顏色更加的鮮豔明亮。我去街上的蛋糕房裏,買回來一隻鬆軟金黃的烤麵包。我一天到晚忙著吃的事情,把自己當作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小病號。我膩在飯桌上,擺出一筒瓷碗,從火爐上提起鐵皮水壺來,每只碗都注入滾燙的開水,炒米花泡在開水裏,菊花泡在開水裏,父親診所的中成藥木櫃裏,打開一只一只神奇的小抽屜,百合乾、桂圓乾、金蓮花泡在滾燙的清水裏,花朵盛開。而後,我拿小板凳搭台,搬出紅釉糖罐來,握了杓子慷慨地舀出紅糖,浸到開水裏,小沙丘似的紅糖傾在水面上,頃刻就化開了,殷殷的紅糖水,甘蔗的清甜氣散發出來,暗啞的朱紅。最美妙的細節是將一小塊麵包浸過熱茶,飛快地擱進嘴巴裏,那種汁液飽滿的酥軟,含滿了嘴巴。
後門口開著秋菊花,蒼綠的葉梗,金色的菊花,在風裏搖曳,韻致齊整,像一把徐徐打開的菊花扇子。菊花的香氣是青玉的綠,澄澈的寒香。菊花扇子,多麼令人著迷的字眼啊!櫻桃汁做的墨水,裝滿了清水的雙耳陶罐,木碗裝著牛奶,是草場上的薄暮清秋。青春泉,桃太郎,桔梗店老闆──這樣的字眼是永恆的不老的童話裏的字眼。像永恆的風,在童年的天井裏吹拂著菊花扇子。
記憶裏,曾有一個深冬的夜晚,祖父祖母和小叔在灶下做過冬的豆腐乾。金紅的木材的火光照著木頭老老的堂屋,我在灶火前手舞足蹈地說話,唱歌!像一個抱著漁鼓的鄉村藝人,今夜歇息在他們家裏。誇耀著我沿途的稀奇見聞,我熱切地期待著吃到新出鍋的豆腐花,在堂屋裏蹦著跳著,像一隻快活的多舌鸚鵡那樣推著白石磨的橫桿。當木頭鍋蓋下的黃豆漸漸蒸熟的時刻,我雙手纏在溫暖的木頭推桿上,睡熟了。小小的身子吊在磨桿上,彷彿一只扇墜。有一瞬間,我盡力地睜開眼,瞥見爐膛裏金紅色的火焰,草灰燃燒時像金子鑄造的一樣,黃豆蒸熟的香味,窗外的白霧濡濕我的睡夢,一切都胖胖的,香軟。我舉著發僵的腳步,像一隻很不靈活的小木偶,向著廂房的木床摸過去。
睡到午夜的時候,小叔搖醒我,輕聲地說,醒來吃豆腐花啦!我從溫暖的棉被裏伸出兩隻爪子,小叔將裝滿了豆腐花的蘭花粗瓷碗擱在我的手裏捧著,我軟綿綿的爪子握著一只白磁調羹,豆腐花潔白得像煮熱了的秋霧。灑著粗顆的紅砂糖,我舀了一口放到嘴巴裏,懵懂地張開牙,甜蜜的豆腐花,稠厚的豆腥氣,我只來得及吃了一調羹,臉伏在棉被上,依舊睡著了。睡眠如溫柔的菊花扇子在風中搖晃,我心滿意足得像一隻住在旅店的貓。
那些冬夜裏蒼蒼的風啊,那麼純淨,風裏沒有人正在路過,沒有橘子正在變老,沒有河水正在流淌。平原靜止,風從蒼莽的遠方吹來,滿載著那些我曾經生活曾經死亡過的地方的氣息,枯萎的花朵和永遠遺忘了的愛人的記憶,來到我的窗前。眼前恍惚晃動著一汪湖水,秋天的月光下寧靜的白湖。沒有岸,清明的月光下白茫茫的銀色的水,淺處有一蓬一蓬白色的蘆葦,月光下一行黑色的大雁,它們歇息在蘆葦稈上。守夜的那隻大雁,它在半夜的清寒中,抬起頸,孤獨地看著天空。那個秋季,在一本故事書上讀到了一隻秋天的大雁,它跟著夥伴們一起向南飛。在夜晚,它們停在一個湖面上,這隻守夜的大雁被獵人開槍打死了,它死在銀寒的月光下,它的血在白色的湖面上流淌,靜靜的流淌────讀的那一剎,我的心尖銳的一疼,那隻大雁,曾經就是我呀!
深秋過後的平原上,陽光普照,我走過枯草覆蓋的田埂,水田睡著了。冬天裏特有的色澤金黃,光線潤澤的陽光,照耀遠遠近近的煙樹,麥田,炊煙裊繞的村莊。草木燃燒時的氣息在陽光裏彷彿夢魘般迷醉,我伏下身,躺在枯黃的老去了的草地上,陽光溫柔地撫摸,綠茸茸的麥子正生長著,而我已在哀傷地老去。我心裏充滿了情真意切的思念,我思念小男孩匹諾喬。他住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裏的每一間小房子都如一隻橙色的橘子,在屋頂上開著小窗。鬱鬱莽莽的大森林裏,小圓石頭鋪成的街道穿過點燈的洋蔥頂紅房子,我親愛的長鼻子木偶,心地善良愛撒謊的小男孩,為了藍色仙女常常落淚的小男孩。我們隔著時光和永不能抵達的洲域,永遠相愛,彼此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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