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Fotolia

清明節又要到了。經過簡單的打理,潔揹上背包離開學校,一個人默默的踏上了回家的列車。潔知道,清明節這一天,奶奶最渴望陪伴身邊的人就是她。

在潔還不知道痛苦和悲傷為何物的時候,奶奶就獨自帶著她,去很遠很遠的一個近似荒郊的地方。奶奶說爺爺常年睡在那裏。潔常常一邊玩耍一邊聽著奶奶對著爺爺的墓碑說心裏話,奶奶總是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潔也聽到奶奶重複的提到爸爸和媽媽的名字,而且潔還發現,奶奶一提到爸爸和媽媽名字的時候,常常哭出聲音來。

奶奶和潔,祖孫倆人依靠爺爺單位發給遺眷的一點點補助金艱難生活。童年時潔得看著奶奶的身影,才能安心睡下。奶奶為潔撐起一把大大的傘,為她遮風擋寒。

在潔的印象中,奶奶常常一個人在夜色浸透大地,周圍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響的時候,悄悄的拉開窗簾,對著窗,仰望深邃的夜空,彷彿在與夜空訴說著甚麼,也彷彿在期盼著甚麼。久久,她會把臉深深的埋在雙手裏,背一聳一聳的抽動,卻聽不到聲音。

潔很小的時候,常問奶奶:「爸爸媽媽去了哪裏?」「他們甚麼時候回來?」而奶奶每次都告訴她:「就要回來了」「馬上就回來」。可是,奶奶每次說到「回來」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會忽然降下幾度,非常虛弱。

再後來,潔上了中學,她發現每次再問及兒時那個最常問的問題時,奶奶就會沉默不語並暗自垂淚。潔慢慢知道了,如果不想讓奶奶傷感,不想讓奶奶暗自垂淚,就不要再向奶奶詢問爸爸媽媽。雖然有時情急又想問起時,話到嘴邊,看到奶奶那張深沉又抑鬱的面孔,只好狠命的嚥了回去。

*        *        *

又一個清明祭祀的日子到了。潔老早就準備了祭祀爺爺的物品,準備跟奶奶同去。然而奶奶卻對潔輕聲的說:「我們去爸爸的學校。」潔知道爸爸是一名十分出色的中學教師,潔上了中學以後,經常聽到學校老師對爸爸的稱讚。潔的老師也常常肯定潔的優秀表現和學習成績,這個時候,老師總是提到爸爸,然而卻也在話語結束背過身去的同時,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天,潔與奶奶相互攙扶著來到了爸爸之前執教的學校。奶奶在學校大門外停住了腳步,向校園裏凝視良久,並沒有走入學校。望著望著,奶奶身子忽然一軟坐在了地上,她抱著潔的雙腿顫抖並嗚咽了起來。這一次奶奶哭出了聲音。

待潔從驚魂未定中甦醒過來時,幾個中年人從學校裏走出來,他們在奶奶面前蹲下,有的給奶奶講話,有的給奶奶揩拭眼淚,也有的跟奶奶一樣不停的流淚。

那天晚上,奶奶告訴潔,潔的爸爸媽媽在潔很小的時候去了北京,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也從此失去音信……爺爺也因此突發疾病離開了人世。

*        *        *

潔在一個周末回家的時候,看到奶奶手中握著一本資料,上面有「活摘人體器官」的文字和圖片。不知道那些文字被奶奶讀過多少遍,幾乎每一頁都有被弄濕的痕跡。從那天起,奶奶眼睛沒有了光芒,臉色也蒼白許多,原本好靜的性情,變得更加沉默了。沉默的令人害怕。

也是自那以後,每年的清明這一天,奶奶再也沒有到過爺爺的墓地去。只要到了清明,無論奶奶有多麼忙亂,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領著潔到潔的爸爸媽媽工作過的單位和曾經去過的地方走一走。這些年來,祖孫兩人的腳步,到過了爸爸兒時住過的老宅,也到過媽媽讀書的學校,還重走了一次爸爸媽媽結婚時走的路。

奶奶的行為,潔多少有些困惑。潔認為,也許奶奶這些行為是讓潔了解和記住爸爸媽媽的方法。但為甚麼總是選擇清明這一天?

*        *        *

也許是夜車的緣故,乘客不是很多,也安靜許多。潔靠車窗坐著,俯在茶几上用手拄著頭,將臉側向窗外,望著夜幕中偶爾流逝的燈火,許久沒有動一下。過去的許許多多往事回到了潔的世界裏。

潔彷彿看到了奶奶佇窗而立的背影。車窗外寬闊的夜空中,彷彿看見了爸媽在望著她微微的笑,不停的眨動著雙眼。潔就這樣深情的望啊望啊,不敢有些許的晃動,深怕稍一晃動,爸媽的臉龐就會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不知甚麼時候,潔的淚水已經通過手臂流進了袖管裏。

中學讀書時,夜深了,同寢室的同學們早已進入了夢鄉,潔一個人在黑暗中,時而抱著枕頭雙膝捲縮著坐在床的一角,時而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眼睛不眨一下,任憑淚水流淌到枕巾上。

第二天起床,潔大而清靈的雙眼裏佈滿了血絲,同時蒙上一層憂傷,本已白皙的面頰更加蒼白,顴骨下方微微凹了下去。這個時候,同學們在潔面前,不再提起自己的父母和在家裏得到的恩寵,更不再提及「北京」這個令他們既嚮往又神秘,而此刻對潔來說更為敏感的字眼。每遇到潔「紅眼睛」的時候,同寢室的同學們會忽然安靜下來。

在那幾天,下課後回到寢室裏的潔,總會驚奇的發現,有人在她的床頭放了一個蘋果,或者一些潔不常吃到的東西。每看到這個情景,湧遍全身的一股暖意,卻令她內心翻江倒海一番。

潔記得,小學即將畢業的時候,學校放假,潔的同學們大多和爸爸媽媽去郊外玩。潔的媽媽有一位好朋友,也就是潔從兒時就記得的一位阿姨,她常常來家裏看望潔。像其他同學的爸媽一樣,阿姨帶著潔一個人,去潔從來沒有玩過的地方。

那天潔的阿姨讓潔依偎在她的懷裏,在寬闊的水面上一邊輕輕的盪著小船,一邊哼唱著潔幼年時從媽媽身邊聽到的熟悉樂曲,那首曲子後來她知道叫作《普度》。伴隨著《普度》及阿姨溫暖的體溫,潔彷彿回到了幼年那陽光和煦香風四溢的美好時光,也彷彿回到了媽媽的懷抱,聽到了媽媽那久違的、熟悉的心跳聲,聞到了媽媽身體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感受到了媽媽觸摸她小小臉頰時流露出的溫柔。潔沈浸在母愛中。

她慢慢的閉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下交織在一起。聽著聽著,潔似乎感到悠揚的樂曲,在節拍和緩徐進中慢慢的變得悲壯了起來,彷彿有千軍萬馬飄到了空中,又衝向雲端,甚至更為深遠和高際。此刻潔日夜思念的媽媽瞬間在她的心裏變得無比高大和無比美麗起來,讓她感到那麼的溫馨,那麼的安全。潔天使般俏麗的兩個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不知時間經過了多久,更不知樂曲劃破了多少層天空,潔感到天空慢慢的下起了雨來,雨滴大顆大顆的,而且還帶著溫度。

阿姨哼唱的樂曲漸漸的弱了下去,口中的音符慢慢的變成了哽咽,繼而是抽泣,聲音由小及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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