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宮,九重宮闕,九曲迴廊。這座唐朝第一離宮,在隋開國時就已存在,時名「仁壽」,卻非仁非壽。在它建成時,役夫死者相次於道,為了迎接隋文帝駕臨避暑,不得不以火焚之。四年後的除夕之夜,楊堅遠望仁壽宮磷火瀰漫,隱有鬼哭。得知是鬼火後,隋帝幡然醒悟,這是為修建殿宇而冤死的無辜百姓在悲號,遂派人釃酒祭奠。之後楊堅因新立太子,改元「仁壽」,大赦天下。
而亡羊補牢已晚,一統天下的大隋,偏學了那易冷的煙花,轟轟烈烈絢爛了三十八年,便戛然而止,大好河山、瓊樓玉宇改由李唐接管。那壓著萬餘冤魂的避暑離宮,也終於迎來脫胎換骨的時刻。
聖人出 醴泉流
歷史流轉至貞觀五年,太宗李世民與節儉的長孫皇后一樣愛惜民力,下詔改仁壽宮為九成宮,並於次年攜愛妻遊覽避暑。這第一次遊覽,歷經春的煦暖、夏的清涼與秋的溫柔,九成宮更因仁君賢后的駕臨煥發出非凡的神采。
某一天,日光晴好,薰風宜人,太宗興之所至,帶著長孫氏在九成宮中散步閒談,沿著宮牆歷覽台觀。太宗從九成宮的建成與變遷說起,又講到治國得失和朝代興替,一時間躊躇滿志,意氣飛揚。長孫氏難得與丈夫共享這承平時代的溫靜時光,噙著淺笑細細聽著,偶爾應對幾句,引得一代帝王益發暢懷。這片刻溫情,是他們風雨同舟換來的平靜歲月,如若早知這執手相伴的緣份短暫得令人唏噓,真希望時光能在這一處超越空間的侷限,拉得再長一點,更遠一些。
不覺走到西側背陰處,二人忽然停下,發現這裏的泥土異常濕潤。太宗端詳一陣,拿起自己的手杖朝濕土挖掘。不多時,洞口越來越深,居然汩汩冒出了泉水。再品嚐一下,泉水甘冽爽口,像極了久釀的醇酒。長孫氏知道,丈夫一直為九成宮缺乏水源煩惱,宮內用水都是從山澗引來,耗費人力,而這次天降甘泉,真是天助大唐。太宗與長孫氏一樣的興奮,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在他眼裏,皇后是他命中的貴人和福星。有了長孫氏,他便有了堅硬的鎧甲和無窮的動力,抵擋外界的明槍暗箭,堅守環抱長安的萬里江山。今天,他又何其有幸,與結髮妻子一同見證這動人的時刻。
● 她只是想讓他了解,她無意於榮華權勢,決不重蹈西漢呂后之惡行。
不須史家記錄,今人也相信,長孫氏一定會謙遜地回應,是陛下愛民的誠心和聖德感動了神明,才感召出這甘如醴酪的泉水。太宗當即命名為「醴泉」,更召魏徵撰文、歐陽詢書刻一篇《九成宮醴泉銘》。魏徵從天命所歸的意旨出發,引用「聖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寧,中及萬靈,則醴泉出」,歌頌了大唐聖主的無量功德。一座書、文俱佳的石碑便永遠地留在九成宮內,傳唱著貞觀帝后的善行嘉名。
夙夜匪懈 以事一人
貞觀六年,天降祥瑞,而兩年後,還是在九成宮,帝后的故事轉向憂傷的基調。一個深夜,已故平陽公主的駙馬柴紹忽然入宮告變,太宗立刻披堅執銳,出宮穩定局面。本已就寢的長孫氏,素有氣疾,此時正在養病安神時期,見丈夫匆忙外出,顧不得身體的虛弱,也穿戴齊整尾隨其後。宮人們力勸皇后珍重鳳體,外面有武將守衛,不要以身犯險。然長孫氏一心顧念丈夫安危,正色道:「上震驚,吾可自安?」她執意追隨夫君,毫不顧惜病情的嚴重。
歷史沒有告訴我們,那一晚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兵變,但從太宗全副武裝可以看出,他一定是遇到了分外兇險棘手的難事。長孫氏見識過玄武門血流滿地的慘象,即使她相信太宗天神一般的人物,任何危險都能遇難呈祥,但她必須親眼看著他每一步都平安無事,方肯安心。其實,有些事理,可以從書冊中學來;而有些行為,卻是出於摯愛的本能。
而這種本能,並非僅出現在長孫氏去世的前兩年,早在太宗登基之後,就已悄然發生。那時,太宗纏綿病榻,累年不癒。長孫氏悉心照料,晝夜弗怠。她還抱了殉夫的念頭,偷偷將致命毒藥藏在衣帶間,若皇帝有何不測,她就服毒自盡,到陰陽的另一端繼續陪伴丈夫。這件事,像《女則》一樣瞞了太宗許多年,直到長孫氏生命的最後一刻,才親手把藏了多年的毒藥拿給太宗看。她只是想讓他了解,她無意於榮華權勢,決不重蹈西漢呂后之惡行。
順天命 與君決
九成宮之變,讓患病的皇后更加虛弱,海內外進貢的靈丹妙藥都無法恢復長孫氏的健康,孝順的太子承乾遂把希望寄託於無所不能的神靈。他密奏皇后,希望通過大赦天下、度人修道的方式,來為她祈福。長孫氏不忘「觀音婢」之名,對生命的流逝採取順其自然的態度,(她)告誡太子死生有命,不可為了她一個婦人,強行改變國法和天意。太子繼而求告重臣房玄齡,太宗和侍臣聽說了皇后一番不畏生死的言論,無不唏噓流淚。
在前朝,滿朝文武請命,大赦天下換皇后之福壽;而後宮,長孫氏堅決拒絕為了她一人安危,捨本逐末。太宗本來准許了大臣的請求,但他更了解妻子的心性,即使此舉能換來她的健康,她一生也註定活得不快活,只好忍痛收回皇命。但在養病期間,太宗請來得道法師曇藏入宮祈福,長孫氏的病情奇蹟般恢復。
日子又平靜地過了一年,貞觀九年,太子承乾納妃,宮中上下一派喜慶。但喜悅之後卻接連著悲涼。不久,長孫氏的母親、現在的趙國太夫人薨逝,太上皇李淵也突然駕崩,至親的離世彷彿把帝后又拉回到少年時代。那時候,新婚的小夫妻雙雙面臨親人的離別,彼此扶持走出人生的困境。而這一次,大病初癒的皇后卻沒有挺過來。
長孫氏的病又拖了一年,貞觀十年的一個秋天,涼風平地而起,黃葉籠著訣別的愁緒瑟瑟而舞。立政殿中最嬌豔無雙的國花,在她最美的三十六歲年華,安然靜美如枝頭搖曳的秋葉,對她摯愛一生的君王絮絮話別。她說,有個被貶的忠臣是個奇才,不重用就太可惜了;她說,我在你重病時還準備了毒藥,現在終於用不上了;她還說,請把我葬在宮外的青山裏,讓我永遠都能看到皇宮裏日理萬機的陛下。
她是那麼平靜,如果不是蒼白的面龐,微弱的氣息,他們就好像這兩年中最平凡的一天,天子下朝歸來,第一時間趕來探望妻子的病情。她的素手落下,正如那秋葉零落塵土。
而以後,他不必再來了,立政殿再不會瀰漫著草藥的氣味,也不會有佳人徘徊的倩影,他將在視野之外的青山秀水間,看她杜鵑紅邊,看她詩書不輟。
她是他一生讀不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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