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陽光燦爛,天氣晴好,小嘉林怯生生地說:「媽媽,你該給我買皮球了。」
「甚麼?」媽媽茫然地瞪著他,那雙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有些嚇人。
「皮球呀,給我買皮球!」小嘉林突然很生氣。
媽媽陡然大怒,狠狠一巴掌搧在他臉上,小嘉林一頭撞向桌子,隨即栽倒在地上的豬毛麻袋上。
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媽媽愣住了,怔怔地望著他,突然撲到他身上,抱著他的頭,也大哭起來:「對不起……林兒……林兒……對不起……」媽媽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在他頭上臉上狂亂地親吻,小嘉林被她摟得透不過氣,臉上沾滿了她的淚水和口水。「對不起,林兒……明年,明年媽一定給你買……」
小嘉林懷揣著他的大部份財富——兩個兩分,八個一分——走出了家門。他決定自己酬勞一下自己,放手消費一番。他原本一古腦兜底把私產全部倒進了衣袋,臨出門有些不忍,又放回去了六分。
他順著那條寬寬的石板路從江邊爬上去,越過一個小埡口,再下一個小坡,來到街上。
街上到處是紅紅綠綠的標語,上面的字小嘉林認不全,有些話的意思也不十分明白。迎面橫跨了整個大街的是一幅紅底黑字的大標語「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他的狗頭!」「砸爛」兩個字小嘉林不認得,意思也令人困惑,怎麼是狗頭呢?
不管它,小嘉林徑直來到那個賣油條的小食店。
今天買油條的人排起了長隊,從那口熱氣滾滾的大油鍋前一直排到20米外的理髮店,顧客幾乎全是孩子。看來,這些孩子同他的想法一模一樣。
小嘉林站到最後,不急不慌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如果不是隱隱心痛手裏捏得熱乎乎的那幾枚硬幣,這種等待是十分愉快的。兩根絞在一起的白色麵條放進油鍋裏,打幾個滾,就變成又黃又脆、熱氣騰騰、哧哧冒著油泡的大油條!小嘉林歪著頭,目光越過前面的人,盯著那口大油鍋。
買到的孩子歡天喜地捧著油條走了,小嘉林並不像往常一樣眼熱心跳,因為有一根胖乎乎圓滾滾的香脆也在等著他。突然,他想,能不能只買一半呢?反正是兩根麵條絞在一起,他只要一根,花三分錢,下次又來,再花三分,這樣可以享受兩次。對,好主意,他為自己的這個主意感到興奮,人們都說他傻,其實不然。
終於輪到他了,小嘉林興奮得滿面通紅:「我只要一根。」
「六分錢,」那個用長筷翻滾著油條的紅鼻子師傅說。
「六分?我只要一根。」
「一根六分,快點。」
「不,一根才是六分,我只要……」小嘉林傻了,不知怎麼表達。
「哦,你是說只要一半?」
「對,對,是三分錢的。」小嘉林高興起來。
「不行,哪有這樣賣的?」
「賣給我三分的吧。」小嘉林央求道。
「你買不買?不買站到一邊去。」紅鼻子師傅不耐煩了
「快點嘍,快點!」後面的孩子亂哄哄地嚷起來。
小嘉林一咬牙,掏出六分錢,一個兩分,四個一分,一枚一枚地數到紅鼻子手裏,然後接過黃紙裹著腰的油條。
一口咬上油條時,小嘉林已經不再心痛錢了。
路過那個小百貨店,小嘉林低著頭像老鼠一樣一溜煙跑過去,生怕那個胖女人看見他。
吃完油條,舔乾淨手指之後,小嘉林來到公仔書店。只有這兒,才看出一點節日的氣氛。門口貼著兩張茶几大小的紅紙,一張寫著「歡慶六一兒童節。」另一張寫著:「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兒童最幸福。」
公仔書店裏人滿為患,整個街只此一家,四方八面的孩子都擠到這兒來了。一些孩子不得不靠在石灰剝落的牆壁上站著看,有的乾脆坐在地上,小嘉林擠進去,麻臉一見他,嘻嘻笑道:「咦,今天不止一分錢吧?」
「六分!」小嘉林手在衣袋裏捏得硬幣叮當響。
「好,好,今天新書多,夠你看。」
小嘉林一口氣接連看了三本,花了四分錢,因為那本《三毛流浪記》要兩分錢一本。小嘉林最喜歡看《三毛流浪記》,他十分喜愛書上三毛那個模樣,不過他覺得自己比三毛幸福多了,他吃過油條,還能上學,最主要的是他有個媽媽,有個家。三毛無家可歸的可憐讓他很掉了些眼淚。
口袋裏還剩兩分錢,他朝書架上望了望,嘆了口氣,轉身走出公仔書店。
「冰糕,四分、五分、六分。」一個精瘦老頭扯著喉嚨吆喝,看見路過的娃兒更是吼得響。
「冰糕!」小嘉林已經記不起上次是甚麼時候吃過,但那甜甜的冰涼的滋味卻是刻骨銘心。
他不知不覺站在那綠色的冰糕箱前。
「來一支?香蕉四分,豆沙五分,牛奶六分。」
小嘉林搖了搖頭,咽下一口口水,轉身離去。
「有一支斷了棍的,三分賣給你,要不要?」
「三分?」小嘉林又轉過身,「我只有兩分。」
「兩分?好好,今天過兒童節,我認虧,賣給你!」
小嘉林再也無法拒絕這巨大的誘惑,他把最後兩分錢交到老頭手裏。
「拿好,紙不要剝完,沒有棍,吃一點剝一點,當心別掉了。」
小嘉林雙手捧著冰糕,剝開一點紙,嘴唇輕輕一吮,一股妙不可言的清涼甘甜冰冰涼涼順著喉管滑下去,小嘉林覺得五臟六腑舒暢極
了,簡直飄飄欲仙,未能買皮球的沮喪一掃而光。
一個多麼幸福的兒童節!
節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了,肉早就從桌上消失,炒菜只有一點鹹味,沒有油。有幾天連米都沒有了,是奶奶的一隻手鐲才換回了一袋米和一挑煤。
媽媽蒼老了好多,眼角細細密密出現了皺紋,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小嘉林最喜歡的飄飄拂拂的長髮——也變得稀疏了,還長出了一些白髮。不過,奶奶的變化最大,她眼睛看上去渾濁不堪,面色蠟黃,顴骨凸得老高,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最糟的是她腰像被人折斷了,直不起,以前她還能坐在桌前幫媽媽擇豬毛,現在則整天蜷著身子躺在床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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