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車行》是杜甫自創的樂府新題。杜甫作此詩,尚在安史之亂之前,而天下已顯露出國破家亡的徵兆。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兵車行》是杜甫自創的樂府新題,但其風格仍是延續漢樂府「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敘事傳統。既然開邊意味自武皇便已有之,漢樂府中亦不乏戰爭作品。《十五從軍徵》的歌謠道盡老兵還家滿目瘡痍的淒苦景象:「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在老家,昔日的慈母嚴父不在堂上,妻兒久不傳音書,早已不知存亡。用野穀、葵葉來做飯,做好了都沒有親友與他一同享用。再走出大門看看鄰里四周,家家戶戶都是這般枯寂衰敗的景象,怎生忍得住控訴的淚水?
然而,這位遠征的老兵在離家前卻不是這樣的景象,在戰場九死一生的他尚做著報效祖國、榮歸故里的美夢。而杜甫遇到的這一隊隊民兵及其親屬,沒有夢可以做,沒有信念得以支撐,抱著生離死別的無望訣別。
行人拉著杜甫的手,猶自哭訴著這些年的辛酸。戰事頻仍,鄉裏只有老弱婦孺留守,男耕女織、雞犬相聞的和睦生活不再。千家萬戶草木叢生,蕭瑟淒涼,田地只靠年輕婦女辛苦耕作。即使如此,莊稼也長得東倒西歪,不成行列,年年的收成靠甚麼保障?況且朝廷們不重視百姓的生活安定,逼迫他們去戰場就像驅趕雞狗這類牲畜一般。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看杜甫正當壯年,斯文有禮卻又不像是官場中人,行人有心解答他的疑問,但這滿腔的冤屈怨憤又豈是他所能化解?若是不留神觸怒權貴,身家性命連同九族豈不都要跟著遭殃?可是這些話此時不能一吐為快,以後還有宣洩的機會嗎?戰爭之怨恨又何止是生死無常那麼飄渺呢,家中已人丁凋零,無法保障溫飽。朝廷索要租稅的詔令更是步步緊逼,百姓又從哪裏湊來銀錢補上這虧空呢?
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大丈夫的境遇卻不如弱女子。家裏生了女兒,她尚能嫁到鄰家,父母親時不時還能見幾面,若是生了男子,只能被強徵入伍,最終埋骨於沙場野草之間。這些征人豈知,《新婚別》中的少女在新婚之夜就要和丈夫永訣,從此河邊無名姓的白骨,也許就是她深閨夢裏的良人;《石壕吏》中,年老體衰的婆婆,為了保護孫子、兒媳和老伴兒,主動要求隨軍生火做飯,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如何抵受下一輪的戰火考驗。可知,無論男女老幼,在戰爭面前,都是同樣的苦難重重。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杜甫作此詩,尚在安史之亂之前,而天下已顯露出國破家亡的徵兆。天寶四年,玄宗冊立玉環為貴妃,眼見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耳聽的是「玉樓宴罷醉和春」,沉溺於春宵苦短,從此不早朝,哪裏能顧得上文治武功,民間疾苦,任由奸相欺上瞞下,隻手遮天去了。而杜甫,從詩人的眼光出發,看得更遠更深。那塞外青海邊,早不復碧野曠遠、牛羊閒步的壯麗悠然,變成一座座死城。累累白骨棄在道旁無人殮葬,伴著陰雨綿綿、陰風嗚咽的森然淒冷。彷彿有數不盡的孤魂野鬼,在大唐的上空遊蕩哭泣,訴說著身死無人收、不得返故里的悲苦絕望。
明皇有過而山河失色,黔首死戰而誰為其鳴?《兵車行》自人哭始,以鬼泣終,人怨天怒以至極。儒曰愛人,墨言非攻,騷人曾怨君上之浩蕩,哀布衣之多艱,至於烽火過境,辛酸尤甚。子美遇狼煙之世,目之所及,千家飄零,萬戶含冤,焉能無恨哉?故承樂府而詠時事,兼風、雅而展鋪敘,激越深沉,怨刺不已。感黍離而憂民兮,嘆腸內之焦焚,詩中聖賢,史中彈歌,古今唯杜一人矣!◇(全文完)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
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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