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了。羿明白,騎上大花馬,背上神賜的彤弓素矢,去十頭金烏出沒的山淵的日子到了。十太陽不耐地把天空燃到沸點,一寸寸加強了光度,牠們刺耳的一聲聲嘎叫是對羿下的戰書。
在人裏頭,羿是神所鍾愛的。他有蓋世的氣力,箭無虛發的神技和人人渴望的,神賜的不死藥。在人眼裏,他擁有一切權力的意志與表徵。肩扛林中獵來的巨貘,背上是神賜的彤弓,羿大步走過,身披藤蔓的野人望著他,一雙雙透明的眼瞳射出來羞怯和迷茫,像是他比自己高大許多,是人裏頭的半神。
「神射手」──羿,披一塊豹皮,裸出半截褐色的「山岩肩」,一雙鼓槌似的腿肚子,一左一右捶在地上,山徑上的鳥蟲驚飛四起。打背後瞧,他金黃的背脊凹凸起伏,腰上纏根粗藤,髮在風中揚。這樣的羿跨在大花馬背上,來到了深山大澤,叫在上古動物界中所向無敵的洞熊、披毛犀瞧了也不免膽顫心驚。
肩負著神的恩寵,羿不敢掉以輕心。說不清多少回,他背上弓箭,跨上花溜馬去遙遠沒有人跡的莽林。老木下、山谷中,一雙大赤腳在燙石上奔躍,一個接一個腳印子迅速蒸發,不留一絲影蹤。到了無路可走的懸崖前,他在掌上抹把土,捉住老藤攀上危崖,射下平原上少見的紫眼鷹隼。莽莽大地上,羿上山下地找殺害人的無名猛獸,十太陽在身後追獵他,在地下、樹冠上投下十個濃烈的影子。
光赤赤的天下,獵人羿戴上妻子為他編的藤盔,護住火燙的,栗子也似的頭顱。不戴這盔,一頭髮要叫火鳥的焰一把燒盡。來到林間一道沁涼的山溪,羿撲在地下,頭浸入水,把體內的一把火熄滅。
袋中的矢少了,羿折了樹枝背靠岩壁盤坐,拿利石削好箭身,一下下磨打出一劃見血的石矢,撕下藤皮在箭身上一匝匝捆牢固了,又是一支取命的箭。神賜的素矢留在穴中──它不是為了射地上的生靈而造的。遠處,花溜馬立在樹下吃草,韁繩垂在地下,背上沒有鞍,馬在樹陰下垂頸專心吃草,像是羿忠實的影子。
羿立起身來。十個貪玩的,不肯落下的太陽,把沸騰的金液潑在大地上──他不去驚動它們。他得為在前方等待的神話之旅做好準備。還有時間──他不急於把箭矢調轉了,朝向驕傲的十日。
和所有古代的英雄一樣,羿有一個姣美的妻子。她有和她的臉蛋一般嫵媚,引人遐思的名字:嫦娥。嫦娥的眼是一雙陳年琥珀,嵌在鵝蛋般白淨的臉上。時常,這雙眼睛瞅著羿擒來的香貓、馬鹿、狸,小獸被催眠了一般,愣愣跌入兩池幽深的金湖水,偎上她柔軟,沒有邊際的身子,任她探入蔥一般的十指一下下撫摸牠們柔膩的毛髮。
這是史前獨特的景致:每天,嫦娥穿一身輕如蟬翼的紗衣走在羿為她掘的,高大而深廣的穴中,十太陽輪流出現在天上,把暴烈的光探入巢穴。女奴拿獸胃做的革袋去打山泉清水來,讓她打濕了手臉取涼,又大口大口喝下。水化作小泉沁出來,打濕了累贅的紗衣貼在身上,叫她苦不堪言。
她為沒有止境的無聊折磨。又一次,羿跨上花溜馬,越過山去,探十頭金烏的行蹤,嫦娥被留在後頭,像一個沒有技能,沒有用處的人。
立在穴前一株奇形的大樹下,嫦娥拿手逗赳赳地瞪一對圓睛的碩獼猴。擡起頭,遠方是升騰的熱氣。熱氣一股股蒸上來,大地是一張變形、扭動的畫片,把人的視線弄迷糊了,一切像是要蒸發掉,甚麼也不留下。她丟個堅果給獼猴,獼猴雙掌握住,尖牙一口口啃下去,啃不到好處,險些丟了果子。她想:「這不是神的第七休息日,而是女人加入生活的漫漫黑夜前夕。」
女奴裸一雙燒成炭的手腳,一路頂水袋打山邊跑來,到了穴前扔下水袋,不由分說捧起石槽中的水朝頭頂上潑:「火鳥的喙兇猛!嚇人!險些啄了頭。」
嫦娥拾起水袋把水倒入石槽,一邊拿鹿頭骨磨成的水瓢澆水上女奴的頭,又把水灑上自己發燙的臂。
女奴垂下一截黑炭似的脖子,把水撲上:「這鳥大膽!飛得近了,不把咱們放在眼裏。」
「生民塗炭啊!」嫦娥嘆了一聲。
「噫,這是甚麼?」女奴低低睨了她一眼:「你也咬起舌頭來了?趁早丟了它,這習慣養成了,怎麼去?」
嫦娥扯開紗衣,撩開脖子上那串磨亮的野狸犬齒,把水拍上胸口。她的臉仰高了,眼前是紅海一般的天穹,一日日憔悴了的大樹冠。「火鳥老飛上大樹,把葉子烤焦了,烤枯了,救不得了。」
「哪顧得上樹?火鳥把人煎成焦炭了!瞧,把頭兔子縛在石上,不出兩個時辰,熟了。」女奴拎起石上烤透了的兔子朝壁上打了幾下,斜瞅一眼流了一身汗的嫦娥。汗流多了,嫦娥倒是結實了。「你精力過多了。」
「可惜,使不上勁。」嫦娥從女奴凌亂的髮髻上拔下枝丫,把髮齊整又挽高了,再插入黑枝。「瞧,俊多了。」嫦娥輕拍一下她的背。女奴左右瞥了瞥水中的臉,抿了抿嘴,拎起兔子走入巢穴。
時辰到了。羿明白,騎上大花馬,背上神賜的彤弓素矢去十頭金烏出沒山淵的日子到了。十太陽不停地把天空燃到沸點,一寸寸加強了光度,召喚羿:來,你或是我都知道,時間已臨。羿大步走在林間,行在山嶺,聽見牠們刺耳的一聲聲嘎叫,是對自己下的戰書。
白晝裏把弓橫在背上,夜裏把弓擱在身邊入睡,漸漸的,這弓成為羿的一部份。坐在石頭上拭弓,羿聽見弓呼喚:羿,你不是懦夫,你在等甚麼?把掌撫過大弓華麗的身形,弓弦輕輕顫抖,一道冷泉流過他的血脈。
羿記得把大弓賜給自己的神。祂鄭重地把弓交遞到羿手上,挺直的身子高貴,充滿了不可錯認的神性,羿從來沒有看過。祂把弓和矢交到羿手裏,他的雙臂修長,頸子優美,面容如罩在霧中。他把大弓交到羿的手中,然而祂賜下的到底是甚麼?
羿收拾行囊準備遠行的那一日,火鳥和以往一樣一圈圈在天上飛,吐出帶尾巴的火球威嚇地下的人獸。嫦娥把採集來的漿果、塊莖收入羿的革囊,手指觸到了收在囊底,磨得銳利的赤鹿角、鹿角根,刺痛了一下。這時,她瞥見了一旁鼓漲的箭袋。列好的矢尾一根根突出箭袋,一列等待出發的兵卒,又像是箭豬背上立起的刺。她不能再欺騙自己:沒有甚麼可辯白的,這不自然的狀況,這半癱瘓的狀態持續太久了。
「你這神的寵兒。」羿讓她收好裹在紅葉裏的丹丸時,嫦娥笑著瞅他。
「我不吃這藥。」羿立在洞穴口,望向十日盤據的天穹。「路遠,火鳥神出鬼沒,誰能近得了身?你不是沒瞧見,鳥落下的一根羽能把地燒焦。」
嫦娥傾斜鹿頭骨,灌滿獸胃縫的水袋。「你是神射手。誰把弓賜給你?他沒有把弓賜給別人。我也沒有選任何別的人做我的丈夫。」
「火鳥是天帝的兒子。」
「你也是。不然,你以為自己是誰?」她把水袋擱在箭囊邊。
「火鳥和天地為敵。那一日我去山裏獵嘴長了一對大牙的虎,火鳥叼走了藤盔。火鳥一圈圈旋,金眼鉤魂似地鉤著我。」他的聲音沉下去:「鳥想吃了我。」
「聽我說,」嫦娥上前握住他的臂膀:「你去射火鳥,不要看牠們的瞳仁。」
羿轉過頭來,臉上有些沉鬱。自他接下彤弓後,不覺中一日日表情就變了:「我擔心你。」
「我甚麼時候要人擔心了?放心,我一路跟定你,和頭鷂鷹一樣。」
羿驚訝地瞥她一眼。「你會感到的,我一路在你身邊。要不,」嫦娥微微一笑,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深幽的琥珀卻朝後退,退入羿無法觸及的地方:「有甚麼法子?你從不讓我碰馬。」
羿把她擁入懷裏,嫦娥貼上他帶有獸味的體溫,吸入他熟悉的,帶有森林羊齒草、樹皮味道的粗獷氣息。嫦娥沒有告訴過羿,她渴望他的懷抱,為了他把整座野蠻的森林移到了她面前。她閉上眼,把遙遠的森林,森林中移動的霧氣吸入身體。「真要把一切丟棄?」她問自己。確實,獵人羿的懷抱充實而又完整,像鳥巢一樣把她裹住。哪個女人這般不知足,敢抗拒這溫暖的巢穴?
黎明前,羿背上了行囊,橫披大弓、箭袋,翻身躍上馬背,策馬奔去。馬蹄踏上久旱的土地,濺出粉末般細碎的塵土在風中揚。嫦娥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馬蹄聲遠了,馬背上的人影小了,馬在蒸鬱的熱氣中拉長、扭曲了四腿,身影拂搖著,像是被熱氣稀釋了,溶化了,成為海市蜃樓奇幻的一部份。許久,人馬遠去,消失在大地上。
嫦娥凝望眼前空虛的蠻荒景致,有聲音在她的腦海深處響起:吃下不死藥。你為甚麼不吃下它?沒有別的出路了。和羿一樣,你的時間已經到臨。
她走回無人的洞穴,取出收妥的紅葉,打開來,拿出那枚丹丸,吞下了它。
以後發生的事,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上古神話史。◇
──轉自《新紀元》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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