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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的人,已經換成另外兩個,一個較老,一個較年輕,都是在本樓工作的看守,被稱為「管教」。窄窄的走廊,窄得只容得下二、三個人並行。走廊的一側,半人高的鐵欄杆外,是空空的天井,如果要自殺,可以從那裏一躍而下。走廊的另一側,是密封的牆體,一道道狹窄的鐵門,不時凹現於牆體。

嘩啦啦,一陣重金屬響聲,其中一道鐵門在我身旁打開,老管教示意我進去。轟隆一聲,隨著一計悶響,沉重的鐵門在我身後關上。這轟隆的一計悶響,從此,將永遠迴盪在我的心房,振聾發聵。

先是置身一間小屋──如果那稱得上「屋」的話。有光線,抬頭望去,屋頂正中有天窗,由井字形的粗大鐵棒交錯覆蓋。僅能琢磨幾秒鐘。

背後又有響動,一雙灰色而渾濁的眼球——老管教的眼球,出現在一塊手掌大的毛玻璃片後,瞬間變成一個手勢,示意我往左。又有一道鐵門,嘩啦啦在我左邊打開,更加窄小。我猶豫了一下,再看了看窗洞上交替出現的眼球和手勢,不由自主地,我邁過那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窄小鐵門。

又是嘩啦啦一串響,窄鐵門在我身後合上。原來,那是設在上下滑道之間的一扇鐵門,掌控的手,在室外走廊上。日後,我了解,外面的那一間,被稱作防風倉,裏面的這一間,被稱做監倉。然而,此時,我頭腦空白,一時還沒有牢房的概念。

從陽光刺眼的街市到黯淡如夜的看守所,眼睛一時不能適應,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我被命運驅趕著,走向黑暗。隨著眼睛的適應,黑暗變為昏暗。有人跟我打招呼:「來,到這裏來!」依稀看見一方腳背高的床板,上面坐著三個精赤著上身的人。這才對炎熱的夏天,恢復了些許知覺。後來知道,這三個人,就是我的牢友。

關押我的監倉,除我之外,還關有其他犯人,有時三個,有時四個。除我之外,他們均非政治犯,而是經濟犯,而且都是出自公安系統的經濟犯,即那些犯下貪污、受賄的公安幹部。他們也是犯人,卻負有監視我的任務。牢中有牢,這是雙重的牢獄。

我預感自己遲早會來到這裏,無可避免的牢獄之災。充滿反叛的個性,終究為這個制度所不容。我用了二十五年半的時間,終於來到這裏。

看守所,監獄的代名詞。儘管我反應遲鈍,終究還是明白了它的全部意義。

恐懼的高峰,並不在入獄的頭天,而是在次日夢醒時分。一陣急驟的鈴聲驚醒了我。猛然坐起。我在哪裏?驚恐四顧。空間是如此的狹窄,四堵牆壁卻是如此的高聳,以至於,我剛剛戴上眼鏡,目光就撞到對面堅硬的水泥牆上,也僅僅是對面牆壁的下半部。

那牆上寫滿了字。我隨便向上瞟了一眼,依稀瞥見最上方有「監視」二字,就急忙掉頭,幻想這一迴避的動作,能迴避進一步的厄運。我不看,因為我不屬於這裏,我在心裏堅持著。直到有一天,當我離開這個狹窄的空間、轉往另一個看守所時,才看清那兩個字,並非「監視」,而是「監規」,下面密密麻麻羅列的,都是所謂「監規」細則。(16)◇

(選自陳破空《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香港開放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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